这是巳中时分,白昼的光线正趋于最佳之际。 一个刚过十岁的小道姑,临窗而坐,面前摆着一台织机。 小道姑正捧着一帧十寸见方的花鸟画,对比机杼上的丝线设色。 她双眉扭在一处,嘴唇紧抿,专注的神态上又蒙着一层鲜明的为难之意。 见到沈子蕃引领众人进屋,小道姑忙站起来,对着孟皇后行过礼后,惶然地向沈子蕃道:“师傅,我,我将鸟的嘴巴织坏了。”
说着说着便语带幽咽起来。 沈子蕃接过她手里的画,走到织机边,细细对照,喃喃道:“喔,这几根鹅黄色的纬线已穿紧了,若拆绕出来,只怕经线会扭到,新的纬线再运线时,织面难免不平。”
张择端亦凑过来,将那张画看了须臾,回过头,向孟皇后恭敬道:“真人,鸟嘴上,可否添画一条小虫?”
小道姑制作缂丝帕子对照的这幅画,乃孟皇后所作,张择端要改画,自须请皇后给个示下。 “虫子……”沈子蕃拎起五六个绕着不同色线的梭子,参研参研,赞道,“正道(张择端的字)这主意不错,近旁赭石色的线,正可运来,织一条虫子。”
孟皇后点点头:“正道与子蕃,商量着改吧。”
继而又朝小道姑温言道:“孩子你莫怕,你的沈师傅,已与我说了好几回,你的手、眼、心,都颇有灵气。”
沈子蕃也安慰道:“就算是天工之巧,亦自千百回挫折而来,我头一回织黄雀的尖喙时,还织成了鸭嘴呢。”
小道姑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正要坐回织机前,继续完成枝叶的那部分,沈子蕃却阻拦:“莫急,缂丝与作画一样,运线与运笔一样,起承转合时的心境,甚为重要。你尚未从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心绪仍未平宁,你去院中溜达一圈,看看天,看看云,看看活的花鸟小虫,再回来动梭子。”
小道姑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眼睛,探寻地望向孟皇后。 孟皇后笑道:“你师傅放你下课,你看我作甚?去吧,这缂丝帕子又不是十万火急之物,非要这几日织出来。”
小道姑这回终于全然卸下面对贵人与尊者的紧张,将梭子一个个在经线丝布上排好,俯身行礼后,脚步轻快地出了屋子。 旁观的姚欢,心头赞意盈盈。 此处的氛围也太好了吧。 古代艺徒制下不出现“棍棒底下出高徒”的理念,就像后世网文平台不催促爆更一样,殊为难得呢。 固然与孟皇后心性随和温善有关,更重要的在于,眼前这沈子蕃,分明还是个少年,竟对匠造之事,带有通达的哲学高度的理解。 张择端也很不错,平心静气地,从自己专业的角度,提出解决方案。 这一对艺术少年,很适合做艺教老师。 姚欢思及此,抬步走到缂丝机边,问沈子蕃:“沈公子,这样一台织机,打制须多久?”
沈子蕃道:“此为我从定州带来,今岁我将它改动了三四回,前几日定稿了织机的法式图。京城巧匠甚多,若按照我的法式图来打制,就算锯料、抛光、凿孔、榫头、搭建,都是一个木匠来做,花费半月,也应能完工。”
姚欢“嗯”了一声道:“倘使定制十余台,找大工坊,里头的匠人协作起来,或许更快。”
孟皇后听者有心,问道:“怎么,姚娘子,你想做缂丝买卖?”
姚欢摇头:“并非经商,而是重教。真人,我今日来,除了催问橘饼,还有一桩事,本要请真人指点,不料有缘遇到小沈公子。他与张公子,正是我要寻的人。我,想开艺徒坊。”
…… 傍晚,邵清回到家中。 姚欢正摆好饭菜,转身钻进他怀里,道:“好浓的药味。”
邵清道:“入了秋,各州官药田、药户田里的药材,都开始往京城运,今日和简王,扎在太府寺的场院里,忙了一天。我去换个袍子。”
姚欢轻轻揪着他的前襟领子:“不要换,很好闻。”
草本药物的或激越或舒缓的自然香气,传递着生动的讯息,仿佛在人的脑海中,徐徐打开一片韶光烂漫的天地。 姚欢当初刚穿越到这个时空,在汴河边逐渐清醒后,首先闻到的,就是邵清袍子上的草药香。 此刻,她得趣地将鼻子贴在衣料上:“郎中老师,让我猜猜,你们今天都收了些啥药。嗯,有川芎,有肉豆蔻,还有,车前子……对不对?”
揽着她背脊的手掌,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蝴蝶骨。 姚欢头顶上那把有磁性似的沉缓声音响起来:“说得对,这几样,今日运来最多。”
然而女子却一下子辨出了男子口吻中的异样,她抬起头问:“怎么了?公事不太顺?”
邵清微有疲惫地告诉姚欢,这几日,宫里宫外的,凡是衣服上有些好颜色的,走马灯一样来太府寺瞧着,都要给自己的宫阁府院盯着好药。 邓铎也跟在简王屁股后头唠叨,说是朱太妃叮嘱了,哪些药,务必给向太后阁子里留足,千万不能得罪了向太后。另一些药,又素来是章惇府上惯用的,还一些药,须送往官家喜欢的几个内翰、御史、起居郎府上。枢密院那里,哪怕曾布、林希与章惇不睦,简王也不可疏忽了,官家但凡得空想起来,必定会赐药给枢密院的几个御前当红臣子。 朱太妃自己还塞来几张单子,列明药材名目,让简王拨出来,说是,重阳花会后,她要给三省几个臣子的夫人装回家去。 姚欢听完,叹口气,道:“意料之中。想来不止你们官药局,隔壁那几个衙门,但凡进出货品物资的,都得应付此种局面。规矩二字,若已然坏了几十年,要一夕之间铲除积弊,谈何容易。”
邵清蹙眉道:“现下进来的,还只是些不那么费钱的草药,往后半月,各地要进献的牛黄等上品药材,更麻烦。简王今日,意欲进宫求见官家,痛陈内廷用药、朝廷赐药两桩事务,与官药局粘连的弊端,被邓铎与我拦住了。”
邵清提起饮子壶,倒一杯杏皮水,啜饮几口,又道:“摧枯拉朽之事,要做,但不能冲动为之。还是先上个劄子,将神宗帝开设熟药所的初衷摆在文头,引一番万民皆吾赤子的道理,再将增开济民、惠民药房医所,每一间每月需要多少药材,估摸个大概,加上京畿十六县四季时疫备药的数目,报给官家,方能设法让官家自己悟出来,倘若大半的药材,都赐给皇亲国戚、朱紫大臣们,哪里还能效仿先帝的仁君大德。”
姚欢闻言,莞尔一笑。 莫看邵清权欲淡漠,体制里怎么正确地汇报工作、怎么让大老板恍然大悟,诸般路数,他其实都懂。 在官家赵煦的心里,他爹神宗皇帝就是他最大的偶像。从前蔡卞浓墨重彩王安石、疏忽了给神宗皇帝的丰功伟绩润色,赵煦都像心里种了根刺一样。 简王跑到皇兄御前,将医药普惠,说成是子承父业的美好续集,才有戏嘛。 姚欢于是点头道:“嗯,简王的宅心亲厚,不像沽名钓誉地做戏。你看他此前,自出宫开府,便没断过给慈幼局送肉送菜。难得他一个生来锦衣玉食的贵胄,竟真的这般悯恤蝼蚁百姓。但他越是这般,恐怕,越不见容于皇亲权臣。你在他身边当差,也小心些。”
初秋的晚风流连一阵窗棂,又徐徐地吹入屋中。 饭桌上,姚欢待邵清先好好地吃下一碗溜鱼片银芽盖饭,喝两盏最适合祛除秋燥的酸萝卜玉竹炖老鸭汤,才开口与他商议。 “我今日,去端王府,寻了高俅。你随着简王做事,而我,要拉端王入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