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正是苏慕辰和苏素判刑之日。
琳琅有些忐忑不安地侍奉着苏令仪吃着早膳。
“师父……您就不着急吗?”
苏令仪愣了愣:“着急?我着急什么?”
“哎呀,就是那个是苏慕辰啊!阁主不是说,那个苏慕辰卑鄙得很,还在师父身上下什么蛊虫。这下他都被抓去砍头了,师父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地坐在这儿喝粥啊。”
“这不是我们琳琅精心制作的爱心早点吗?我这做师父的,当然不能浪费徒儿的一片好意了啊。”
“这是两码事……”琳琅都快要急哭了。
“师父!要不我们去劫法场吧?要不移花接木?偷梁换柱也行!反正北境吊死人的时候不都要套上一个黑头套吗?咱就随便换一个,再说了,师父你不还会易容吗?
随便易容一个人伪装成苏慕辰就行了呗!应该没有人说去验尸一个死者死透了没吧?”
“你啊你!劫法场这种念头都想得出来!”苏令仪没好气地用筷子敲了敲琳琅的头。
“人苏慕辰会被判斩首还不是因为他作恶多端吗?你可别忘记了,他不仅仅私下和东临间谍私通,还倒卖私盐生意。还有,你要想清楚,如果不是他,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老百姓被他们抓去打苦工,最后全都埋在雪山地下了。”
哪怕到现在,苏令仪依旧还记得勇三和他的儿子勇志。
一个不知父亲已经变成一具白骨,一个死前都还抱着一堆银子想着给自己的孩子买点好的。
如果不是苏家,不是苏慕辰,也许那个村子就不会变成这样。
也许他们父子可能依旧会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人永隔。
“他是最大恶意,杀一百次也死不足惜,可是师父,你的命不还被那个苏慕辰拿捏着嘛?这他要是死了,真的牵连到你,那可怎么办?”
苏令仪笑了笑:“劫法场呢,是没什么必要的,不过至于他给我下的蛊毒买……现在已经不算什么了。”
“真的?”琳琅有些狐疑地看着苏令仪。
苏令仪点点头:“当然了啊!也算湛禾有点良心,走前还特意给我留了一瓶压制蛊毒的药丸。听说是又麻烦了南释圣子岳禾轲。”
“原来是这样啊……”琳琅默念着忽然猛地一拍脑袋,“等等,这位南释圣子怎么叫岳禾轲啊?岳湛禾,岳禾轲……他和阁主莫非是什么亲戚?要不然怎么阁主次次都能叫到他。
南释本就神秘,他还是南释圣子,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阁主一句话,就轻轻松松就能使唤?”
苏令仪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岳林不也姓岳吗?
也不见得他们这北境岳家和岳湛禾会有什么关系。
她只当这是个巧合。
用完早膳,苏令仪一踏出门就看到了宋玉承。
“母亲。”宋玉承向着苏令仪行了个礼。
“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苏令仪有些讶异地看着宋玉承。
平日里,苏令仪素来爱给他穿些亮眼颜色的衣裳。
本来就是个不大的孩子,没必要穿得死气沉沉的。
何况因为岳潇潇的死,他的性子也不太活泼,若再成天穿着黑布隆冬的黑布,只怕是人就要给闷坏了。
所以,她都尽可能地将这些看着沉闷的衣裳藏了起来。
可今日他却穿了一身暗色的衣裳站在苏令仪的跟前。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母亲,今天,我能不能去一趟午门?”宋玉承一脸期盼地看着苏令仪。
苏令仪微微蹙眉。
这……带着一个孩子去菜市场看刽子手杀人的场面是不是不太好?
琳琅看出了苏令仪的纠结,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苏令仪,在她的耳边低语道:“师父……小世子想去那就去呗?再说了,小世子从小就在宋城长大和雅儿不一样,他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的?更何况,岳家那可是还是他母妃的凶手啊。”
听琳琅这么一说,苏令仪转而一想。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都说只有亲眼看着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那捆在心头的死结才能松开。
来京的路上,他都被追杀过好些天,想来应该不至于吓到他。
这样想着,她点点头:“好,那我和你一起去。”
宋玉承听了苏令仪的回答,心情也有些复杂。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去看。
可要是不去,那只怕日后他会更加的后悔。
此时满心忐忑的,不仅仅是宋玉承,还有那在大牢内的苏素。
她依靠在牢门一角。透过墙壁上不大的小窗子,她勉强知道现在已经是天色大亮的时候。
被抓进来时,她不安过,也曾撕心裂肺地乞求过。
可换来的是狱卒对他的毒打和唾骂。
她怕了……她也开始绝望了。
虽然被关进这里也不过短短半个月,但她却觉得像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内度过了好几个世纪。
往日往年的诸多场面在她的脑海中。
从她孩提时代,到少女时代,一直到如今成为一个死刑犯。
所有美好的,肮脏的,艰苦的,阴暗的回忆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一边又一边地走过。
她意外地发现,原来在变成忠于算计的南阳公夫人之前,她也曾经是个天真可爱的少女。
但那些纯粹的笑容,早就败与父亲的指婚。哥哥的谋划之下。
荣华富贵如何?锦衣玉食又如何?
如果可以重来,她倒是希望自己就投胎在一个小门小户的员外家。
爹娘都没什么大本事,只管着自己的一小片方寸之地。享受着岁月静好。
如果……如果一切真的就像是她想象中的那样。
那她也就不会变成岳林的妻子,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
然而,手中冰冷的镣铐就像是一把锤进她神经里的楔子。时时刻刻地告诉她:那不过是妄想,她一直都是苏家利用的工具。现在是苏家弃如敝屣的秽物!
一个死后连一个像样的棺材板都没有,只能丢弃在乱葬岗,令苏家蒙羞的女儿。
“岳苏氏,这是你今日的膳食,吃完,你就可以上路了。”
外头,来送饭的狱卒冷冰冰地放下一碗飘着一根青菜的阳春面。
上头还飘着一点淡淡的油光。
苏素凄苦一笑,端起这碗还带着些许温度的阳春面,一口又一口的喂到自己的肚子里。
进了刑部大牢,她每日的膳食就只有粗面馒头和稀得没有几粒米的稀粥。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这不沾阳春水的味蕾根本就吃不得那些连饭食都算不上的东西。
可饿上了三五天,脸颊都瘦得凹陷了不少。她金贵的肠胃也终于学会放下身段。
消化着干涩又难吃的粗面馒头。
这碗阳春面的味道根本就比不上今年迎春时吃的那碗佛跳墙。
但她却对着几文钱一碗的阳春面吃得津津有味。
似乎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似的。
一碗不大的面,三下五除二就全部进了她的肚子里。
连一点汤汁都不曾剩下。
她心满意足地将破瓷碗丢在一旁,闭上了眼。
风轻轻地刮擦着地上的干草。
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
苏素却觉得异常舒心。
暖洋洋的日光终于施舍给那不大的小窗口洒落在苏素的脖子上。
此时,牢门外也响起了铁链碰撞声。
狱卒习以为常地看着苏素,淡漠地说道:“岳苏氏,时辰快到了,该上路了。”
苏素撑着牢门,被两个狱卒蛮横无理地推着向前走。
她一步步的踏上地牢的石阶,那道进来的大门也终于是在重新敞开。
刺眼夺目的日光像是在扫除邪魅一样,落在她的身上。
苏素眯着眼,用手挡了挡这光芒。
她身后的狱卒根本就没给她适应日光的机会,就将她推搡着塞进了囚车。
良久,她终于是能睁开眼。却发现苏慕辰正一言不发,面带恬淡的笑意靠坐在囚车内。
苏素望着他,脸上不禁生出一抹讽刺。
想当初在议事堂内,她冷眼旁观苏慕辰这个三代第一人的天之骄子就要为苏家牺牲自我,可她始终没想到,原来自己会和他死在同一天。
甚至还是同一个刑场。
她讥讽的唇角立刻和一个腥臭的鸡蛋来了个照面。
“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连自己的丈夫都杀!”
“自己杀人还将这个罪名甩在别人的头上!太罪恶了!”
“要不是她这个黑寡妇,京城也不会闹出这种骚动!”
“这个女人,判处她绞刑还真是便宜她了!”
“该死的很!”
一道道尖酸刻薄的辱骂声在她的左右两耳处交替进行。
直到刑场,这些个辱骂声也不曾停歇。
尽管被两名狱卒压着跪在地上。可面对这死前最后的恶意,以及百姓不体面的辱骂,她嘴角的嘲讽那是更加的深刻了。
“骂啊!你们继续骂啊!你们这些个人啊,除了会骂人还会干点什么?现如今报复性的用这些臭鸡蛋侮辱我又如何?还是改变不了你们用你们的嘴杀死一个人的事实!
靖王府的小郡主死了才几日?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又开始了。都说贱民无脑,看样子,你们也不过是供人驱使的奴隶罢了。”
苏素的面色有些疯狂。满口讥诮配上她这个蓬头垢面的形象,实在是过于像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特别是听她提及雅儿被他们气死的事情,他们这些扔臭鸡蛋臭烂叶的人,也不禁心虚地藏起了篮子。
那些害死雅儿的人,依旧还活在每日被噩梦困扰的日子。
现在听苏素这么一说,他们也不禁害怕苏素死后的亡魂会缠在他们的身上。
刑部尚书有些惊异地看着这个景象。
往年每每有犯人要行刑的时候,场面永远都是骚乱难以制止的。他次次都要去调派禁军前来才能让这样的场面得以缓歇
何时见过一个刑场下,鸦雀无声的样子?
他看了眼还在骂街苏素。手中斩牌都被捏出了汗水。
高门中人,究竟和那些个普通老百姓是不一样的。
苏慕辰淡漠地看着身边的苏素。
昔日光鲜亮丽,满口都是高尚的姑姑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竟然会活成一个骂街泼妇。
到底是苏家的教养没能入了她的骨髓脊梁,还是她本质就是一个泼妇?
不过……他并不想要知道这点。因为他看到了站在人台下的苏令仪。
眼神内的淡漠终究还是被一抹淡淡的狂喜冲刷的毫无信服力。
卿卿还是来看我了。
她心里有我。
苏令仪自然也察觉到了苏慕辰的眼神。
可如藕丝一样的眼神,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这是什么眼神?
该不会真的在想着让我给他陪葬吧?
算盘倒是打的响亮,要不是有岳湛禾,她还真没那么大的底气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看着他被判处绞刑。
好在苏慕辰这在苏令仪眼中“恶心”的都快能拉丝的眼神很快就被黑头套罩住了。
在被黑头套盖住的瞬间,苏素看到了那匆忙赶来的岳铃灵和慕容恪。
她满场地扫着。可始终都看不到岳思思的身影。
她的眼神落下一层的黑灰。
正好日正当午,正午午时已到。
刑部尚书面色一沉,将斩牌丢下,高呼一声:“时辰到!行刑!”
下一秒,苏慕辰和苏素两人的脖子都被套上了绳索。
苏素顿时感觉自己的脖子一紧,紧接着她本毫无声息的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着。
透过粗糙的黑头巾,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台下看戏的人群。
高傲,不可一世的眼神内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这个时候才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后怕,什么叫做直视死亡。
脚下的扳指顿时一空,她的脖子立刻就被收紧。
大脑开始不断地缺氧,她眼神以一个非常困难的角度开始上翻着。
嘴里也发出难听呜咽的嘶吼声。
地下的看客听着这低沉的嘶鸣,连身上的日光仿佛都变得冰冷难耐。
仿佛被拖到了地狱黄泉。
要不是她们之前被苏素恐吓过一番,她们也不会这么安静,也不会听到这人死前求生的悲鸣。
慢慢的,苏素的脚开始不再挣扎踢动。
就像是个挂在阳台上的晴天娃娃,静静地被风吹着。
“别看了。”
慕容恪于心不忍,用手遮住了岳铃灵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