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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九章 拓展天下观(1 / 1)

脱裤子放屁一般填写上自己的曾祖、祖父、父亲都是干啥的。袭翼国公这四个字,刘钰已经快不认得了。

又把自己的名字、籍贯、功勋、出身都填写好后,伸出手压了一下关节,嘎嘎的响声一断,提起笔就在空白的试卷上一阵猛划拉。

这不是现场作文。

这是背诵默写。

…………

第二日的傍晚,天佑殿内,被抄写过后的卷子早已经送了过来。

作为皇帝必须掌握的一支力量,三年一次大秋考,皇帝总要抽出时间亲自把所有的卷子都翻阅一遍。

勋卫是贵族世袭的,也就是熟悉熟悉京营和宿卫的一些事,等到了袭爵的时候去袭爵。前几代还能用,然而到刘钰这一代基本上都废了。

武德宫上舍考核出来的三甲,更类似于汉代的郎官,作为皇帝身边的人才储备,称之为龙禁卫。

和几乎是嫡长子世袭的勋卫不是一回事,也和科举考出来的进士不在一条线上。

三甲授龙禁卫,头名正三,二三名从三,后续名次中再选出几个。

其实就是汉朝时候的郎官,只不过数量更稀少一些,选拔途径也不是世袭或者举荐而是考试。

汉时如霍去病、张骞等人,也都是从郎官做起的。科举之后,这属于是“幸臣”,是官僚系统之内被鄙视的那一层。

所不同之处在于汉时郎官要么是贵族充任、要么是举荐出来的,而且数量极多。

汉时郎官能否被用,多看运气。运气不好,可能一辈子都是郎官。

譬如汉武时候的郎官颜驷,七十多了还是郎官,汉武帝某天偶然发现就问他。颜驷说,我好武,可是文帝的时候喜欢有文化的;我长得丑,可是景帝的时候又喜欢长得俊美的;等好容易轮到陛下登基了,陛下又喜欢冠军侯那样的年轻人,而我又老了……

大顺的这些龙禁卫们倒不用担心这个,三年就选出来三五六七个,基本都能用得上。

朝政嘛,不要搞清一色,要搞对对胡。

武德宫出身的郎官、世袭公侯、科举文臣,构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

武德宫郎官又是皇权的延伸,颇有几分类于前朝太监,只是没有割以永桎。

平日和皇帝朝夕相处,若皇帝信任,平日认为有才能,就可以外放出去,空降掺沙子,或者直接执行皇帝的意志。

能混到上舍的,大多都是边军府兵、勋位老兵将子嗣、老五营孩儿军这些均田府兵的后代。

搞全国性的教育改革,大顺拿不出钱。

而且容易捅马蜂窝。

但在基本盘内的教育改革早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开办营学,强制入学,层层考核,复三舍法,和那些为了不至于狗屁不懂但又出身注定能当官的勋贵子嗣去武德宫学习不一样,考出来的大多也算是人杰了。

前朝皇庄、鞑虏圈地、混战屠杀、辽东犁庭、前朝旧贵清洗,为大顺提供了足够的土地,保证这些基本盘府兵的安置。

考试内容和科举的完全错位,皇权故意为之的挑唆,保证了彼此之间的隔阂。

前朝皇庄和鞑虏圈地后的土地,部分拿出搞均田和二十年易田制,保证了内部严禁兼并,每年百万两的投入保证了基本盘内读书人的数量。

这些人有机会做郎官掌权,整个阶层又不至于沦为前朝军户农奴。

和勋贵们一起压制科举文官,至少保证了不至于武将像是三孙子一样见了文官就磕头。

而科举文官、勋贵的反向制衡,又保证了这些良家子和郎官们不会变成马穆鲁克、耶尼切里或者汉时大将军。

每三年才选出三五个充任郎官龙禁卫,文臣们也可以接受,也就是李淦和刘钰所说的“名正言顺”。

他是天子,不是酋长,科举一开,就不可能让谁上谁就上,该走的流程必须要走完。

也算是一种制度性的保证,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卵用:崇祯这种半途上位的天子,杀大臣像杀狗一样。皇帝真要是随便用人,其实也没什么力量阻止,只是一种双方都以为有用的自我欺骗罢了。

这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朝政稳定的格局,也是科举文官无论如何没法伸手的地方,故而皇帝必须要重视大考之后的策论选拔。

武德宫的整体的儒学文化水平,很稀松。

字大多写的一般,微言大义王政德化之类也能被举人甚至秀才们嘲弄为狗屁不通。

为了防止皇帝看到字写得不错就认可,所以卷子都是让书写房出人,抄写一遍后再递送上来。

这倒不是为了防止作弊,这种选拔本身就是皇权的作弊,只是为了防止皇帝看着字写得好看把选“郎官”变为选“词臣”。

加上选为龙禁直接就是三品、从三,品级过高,策论选拔要天佑殿里的老臣们一起选拔,重的是见识和才能。

卷子一送过来,只是略微扫了几眼,几乎所有人都猜出来哪一篇是刘钰的文章。

就像是鸽子群的乌鸦、黑猪里的羊羔子,整个风格和其余人写的截然不同。

整个天佑殿内鸦雀无声,包括李淦在内,全都在仔细读刘钰写的那篇关于“西域问题”的史策论。

洋洋洒洒将近六千字,写了好几尺。

也不是说之前就没有人写这么长,策论的底线是二百字,二百字以上就可,要是愿意,天黑收卷之前你写本金瓶梅都没人管。

之所以一眼能看出来这明显是刘钰的,因为后面还缀着几张附录和图表,在场众人想不出除了刘钰谁还能搞出这么古怪的东西。

史论前面的内容,基本没有什么争议。

先是说蒙古问题,因为蒙古法典的缘故,黄教成为了蒙古的族教,所以雪山一定要控制在手,否则蒙古就不会安稳。

而雪山想要控制在手,河西走廊和青海要在手、西域也要在手,只有西域才能威胁到雪山这个宗教圣地。

随后又论证了匈奴、蒙古、后金的崛起,只靠水草游牧是不行的,必须要占有农耕地,才有能力制作足够的甲胄、火枪、大炮,这样才真正可以威胁到中原的统治。

准噶尔部占据西域,那里是有不少城市的,也有不少手工业。

西域自古又是东西交汇之地,准部可以从波斯、莫卧儿、罗刹等国那里,得到火枪和大炮。

所以准噶尔部要比困守在蒙古高原的喀尔喀部强大。

如今北方又有罗刹崛起,若是任由准部在西北折腾,日后罗刹若是支持准部,那么国朝的风险还是很大的。

南部的印度,也有法兰西、英圭黎等国渗透。有朝一日,若是印度被渗透了,那么西域就要成为对抗西洋人的桥头堡,也是保卫雪山圣地控制蒙古的屏障。

如果能够把准部拆分,蒙古各部的四分之三都在国朝手中。

这样一来,作为蒙古各部真正的宗主,又可以借机引诱罗刹国内的卡尔梅克人,日后可以搅乱罗刹人,成为日后和罗刹人外交中一张重要的牌面。

当然,只是牌面,却不能真的支持卡尔梅克人独立。

因为必须要两国同时瓜分蒙古的遗产,不能让蒙古诸部再有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使得归顺的蒙古各部离心。

但操作好了,掌握好度,却可以足够恶心罗刹人。

综上所述,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回西域。

在论证了拿回西域的必要性后,又拍了拍皇帝的马屁。

说皇帝英明神武、远见卓识、力排众议……反正是各种褒义词用了一通,之前北征罗刹,使得喀尔喀部在首鼠两端中选择了正确的站队,为日后收复西域开辟了另一条进军路线。

一方面可以用喀尔喀部的蒙古部落炮灰,另一方面准部的威胁使得喀尔喀部捏着鼻子也只能出人出力修筑驿站。

一旦驿站和兵站修完,进军西域就可以选择大军沿着河西走廊推进,精锐从蒙古那条路直插天山北麓,扰乱其精华地,转守为攻,此汉武之故智:寇可往,吾亦可往。

如果只是到这里,这是一篇合格的策论。

文辞大气,有理有据,论证严谨。

凭此,便可以在武德宫这群人里点为魁首了。

然而……

到这里才不过千二百字。

真正的东西还是在后面。

后面的转折实在有些大,这就让在场的人,包括皇帝在内,全都懵了。

不知道算是狗尾续貂、画蛇添足?

还是凤头豹尾、画龙点睛?

这千二百字之后,文辞一转,用了一个刻舟求剑的故事转折,直接跳到了更深的一层。

也正是这一层跳跃,让在场的人都可以确定这是刘钰的策论。

因为他跳出了传统的天下的概念,而是站在更大的视角去看,把天下的概念扩展到八万里周寰。

站在一个更大的天下的角度去看待西域问题,就引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人意料的结论。

从蒙古西征到奥斯曼崛起,再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西班牙人开拓美洲银矿,说到了明朝导致大量白银流入,加之滥发纸币导致信用货币失信,这才导致了前朝隆庆年间白银正式成为货币。

之后一条鞭法确定了白银的法定货币地位,然而推广之后,紧接着又遇到了欧洲的三十年战争和日本的闭关锁国。

天朝本就少银,全靠欧洲和日本的银子。税法一改,又导致很多地方出现了收获的时候粮价极低,但缴税又得用银的情况,更加重了底层的负担……

这也只有短短的不到三百个字,却把之前三百年的壮阔,囊于期间。

包括李淦在内,所有阅卷的人读到这,都有一种震惊之后、狐疑不信、恍然大悟的连贯心态。

他们从未想过白银为什么会成为货币,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白银天然是货币。

他们出生的时候就是。

他们父亲、爷爷出生的时候也还是。

就像是热了穿纱、冷了批裘一样自然。

读完这三百个字,他们才明白,原来就连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也不是那么理所当然,而是因为种种的因素。

如果奥斯曼不崛起,或许欧洲人就不会大航海。

如果西班牙没有在南美发现大银山,那么白银的数量也不够偌大的诸夏完成白银货币化,没有足够的银子,就只能再想办法用交子纸币。

这些因素这才导致了白银成为了隆庆年间之后的货币。

之后的三十年战争和日本锁国,更是他们完全没想到的一个点,谁也不会想到四万里之外的一场战争,竟会影响到中国。

几乎只是这一句话,便让这些人加深了刘钰想要灌输的印象:天下的概念,变了。

真正的天下,周寰八万里。

不再是之前的九州加朝贡藩属了。

外部的变化也能极大地影响到了天朝的统治安稳。

只有天下的概念和以前不一样了,后续的刻舟求剑的说法才能站得住脚。

但众人都没有再继续往下读,只读到这,一个个都停了下来。

或是皱眉苦思其中的逻辑,或是深吸一口凉气暗自认可这其中的关联。

本朝银矿缺少,他们是知道的。

白银之前,铜钱和纸币是法定货币,他们也是知道的。

似乎,上面说的这一切,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天下的概念,不再是以往的那点天下了。

西风亦可降东雨。

这三百个字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

不想信。

却又不得不信。

李淦放下卷子,叫众人先停下,忍不住问道:“你们觉得,刘……呃,这个考生说的白银一事,可有道理?”

皇帝可以确定这是刘钰写的,在场的人也都可以确定这是刘钰写的,但此时总不好说出来。

几位平章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道:“或有道理。天朝自古缺银,如今铜钱也缺,所以明之前多用交子。而宋之前,或如此人所言,人口不多,买卖不广,多收粟米为税,钱币是够用的。之后人口增多,货殖交汇,又收白银为税,若是没有足够的银子,肯定是不能做钱的。”

“日本多银,西洋的阿美利加按其所言,更有大银山。天朝物博精美,皆可易银,是以白银流入,足够多,才能做钱。”

“只是其所言日本锁国,西洋新旧教争,竟能影响到天朝?这……这此之前,从未有人谈及。听起来似有道理,但真的如此吗?”

讲究引经据典的,一时间难以理解,似乎圣人从未谈论过这件事。

可这短短的三百字,条理清晰,逻辑通顺,又着实难以反驳。

众人还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左平章事却眉头紧皱,奏道:“陛下,若此为真,那就有个大问题了。”

“流入天朝这么多的白银,能够使得天朝以白银为税币,或从日本,或从西洋流入,总要以物换银,要走海关。”

“自前朝隆庆开关,到甲申年,不过八十年……如此多的白银流入,入港缴税。”

“这税呢?怎么不曾见?”

一句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弄傻了。

李淦也是皱着眉头,心道:对啊!税呢?

这银子既是从外面流入的,多到能让天朝用白银为税币,这么大规模的数量,海关税呢?

前朝的市舶关税,根本没收那么多啊。

要么,是刘钰的推断有问题。

天朝银子自古就有的是,只是前人傻,不知道用银子加铜钱,非要用交子去弥补货币不足。

要么……就是这税收,大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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