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回到谢府,直接往祠堂走。
银白色的烛光照耀着拱竖如山的牌位,谢照在光海中默立,不知正在想些什么。脚步声扯回了他的思绪,他回头看去,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他回身将妻子桓郗的牌位轻轻摆回原来的位置。
谢珩在祠堂外停下脚步,此时天色已暗,父子俩一内一外,一亮一暗,隔着皓皓雪幕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这是自谢珩回京后,各自忙碌的父子俩第一次见面。谢照莫名回想起多年前他目送谢灵玉离开谢府时,自黑暗中投来的那道视线,也是像这样的暗潮汹涌、惊心动魄。
“为什么?”
风雪好似瞬间激涌起来,瓦檐下的精铃当当作响。
谢照直言问他:“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谢珩道:“今日千里流血、两败俱伤之局面,是你想见到的吗?”
梁朝崇尚玄学,早已将儒家的东西抛得七七八八,却唯独留下了“孝道”,世家大族以孝道传世,朝廷以孝治天下,如建章谢氏这样的簪缨世家向来有“尊长”的传统,当面质问这样一句,足以称得上大逆不道。谢照道:“治国如医人,想要根除暗疮顽疾,免不了动刀流血,一时之痛比起积重难返的溃败,又算得了什么?”
谢珩道:“将天下视作棋盘,将百姓视作棋子,你高高在上已久,视自己如神,已经没有了人性。”
谢照眼神骤变,这一刻,遥相对立的两个人眼中均不见任何亲情,原地只有新旧两代政客在互相凝视,他们的脚下,是整个大梁朝所有权力百川入海的终点,处在这样的位置上,没有父与子。
谢照是聪明人,谢珩自回京后一直没露面,如今这两句话一说出来,他也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他回忆道:“梁朝开国时,中州风雨飘摇,先祖自西陵出,率一众士族拥函王赵熙为帝,三百年来宇内海晏河清,祖先将基业传至我手中,我又亲自交到你的手上,这是盼望你能够将其发扬光大。如赵慎、赵元之流,于河西日拱一卒,图谋分裂天下,你明知他们野心勃勃,却一再纵容,养虎为患,致使西北三镇尾大不掉,乃至酿成今日血流成河的惨剧,你真的一点错也没有吗?”
谢珩却出人意料地承认了,“今日之事是我之过。”他继续道:“暗疮顽疾不在西北,而在中朝。所谓皇族门阀之争,根源是士族乱象激起民愤,有识之士穷则思变,推选出先太子,杀了先太子,仍有赵慎,杀了赵慎,亦有后来者,士族乱象一日不革,后来者源源不绝。在其位谋其政,不能正本清源,这是我为人臣、为人子的过错。”
谢照自然能听出谢珩的话外之意,为人臣、为人子有过错,那为人君者,为人父者,又做得怎么样呢?谢照问他道:“你可知道,赵慎今日打着罪太子的名义谋逆,他若是当上了皇帝,第一个要灭的便是谢家?”
谢珩道:“所以你今日大开杀戒,究竟是如你所说,是为了社稷生民,亦或是为了门户私计?”
谢照眼中有光沉下来,“士族乱象频生,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如你所说,变终究是要变的,然而该如何变?马车要行驶在康庄大道上,而非乱石丛中,我将这条路上的坑洼乱石清理了,你们将来才能够走得顺利。你一贯不赞成我的所作所为,但其实我也快要死了,为国也好,为家也罢,国是你们来治,家是你们来当,我所做的终究都是为了你们。”
谢照深知以谢珩的性子不可能对雍州下重手,所以他提前支走谢珩,父亲的心中其实是能够理解儿子的,甚至默认了他对仁义的坚持,这些年来他对谢珩的怀柔政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源自心底深处的那份认同。若非赵元藏匿罪太子遗孤,其野心实在昭然若揭,他也不会出手。八壹中文網
谢照道:“当初我自你的祖父手中接过这份基业,盛世已经接近尾声,弊端初显,变数激增,权力是好东西,任是谁都想来分一杯羹,他们步步紧逼,我一让再让,最一开始亮出刀剑的,并非是我。兔死狗烹,言犹在耳,为了这个家,为了士族基业,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但我希望你不必再做,我将祸患铲平,留给你的是一份足够干净的家业,你尽可以去思变改革、去大展宏图。”
谢照语气坦然,诚然他对不住许多人,甚至包括自己深爱的女儿,但唯独对得住谢珩。他赋予谢珩今日所拥有的一切,连这最后的一步棋,都是在为他铺路,天下人都能指责他不道德,唯独谢珩没这个资格,对这个家,对这个儿子,他无愧于心。
谢珩终于道:“古说家国二字,家在前,国在后,士族没有明白这则道理,国之将亡,哪里来的家?父亲,你错了,滥杀忠良不是用维全门户四个字能够粉饰的,这是自毁长城,天不亡梁朝,人今自绝之,你我都是千古的罪人。”
谢照眼中的光动了下。
谢珩说完这一句,转过身离开。
谢照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风雪中,终于皱起眉头,心中猝然冒出一股无名火,他忽然喝了一声,“你站住!”
谢珩却没有停下脚步,径自逆着风雪出去了。
谢照微微喘着气,沉了声没有再说话,在他的身后肃立着无数祖宗牌位,一时之间祠堂中变得静极。
谢珩一离开谢府,心境尚未平复,裴鹤追了上来。他刚刚得到了一则消息,神色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慌张,“大公子,李稚那边出事了。”
谢珩瞬间停下来,他看向裴鹤。
裴鹤道:“我们的人一路跟着他到了凤凰城,他像是早就察觉有人跟着他,借着换乘马车之机把人甩下了,等侍卫发现时,他已经不知去向,马车里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他孤身一人,身上伤势也不轻,沿途州郡的人都在追捕雍州乱党,照理说不该一点音讯都没有……”裴鹤在谢珩的凝视中,声音愈发低下去,“但奇怪的是,像是石沉大海,再没找得到他。”
谢珩站在原地很久没出声,风雪大片地披落在身上,他终于低声道:“继续找。”
裴鹤精神正紧绷着,立刻点头,“一直在找!”
谢珩不能想象李稚如今的处境,各州郡都在动乱,寻常人寸步难行,他一个人,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现下已经是深夜了,风雪一刻也没有停过,他此时此刻又是在哪里?谢珩这一生鲜少后悔,却在这一刻反反复复地回想着李稚最后离去的那道背影,被刺痛般生出追悔莫及。
岳武将军府中,杨茹正在为岳城守灵,逝者的魂魄如风一般消散。无论天底下的人是如何想的,大雪不会管顾人的心情,它仍是在十三州的王域上纷纷扬扬地下着,鼓吹着膨胀的野心,再一股脑埋葬掉它,一直到次年三月,宁州之乱平定,杜勋逃亡北塞,雪才终于停了下来,为这场史称“凤凰城之变”的叛乱潦草地画了一个终点。
广阳王府倒台后,雍州作为战果被一拥而上的霍家人瓜分殆尽,雍州将领死的死、降的降,也有忍气吞声的,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闭门不出,心里憋着一股气。像雍州这种武将云集的战略要地,在太平年份有强权坐镇还好,一旦强权跌落,又没有取而代之的势力,混乱便开始崭露头角,已经有人从西北乱象中隐隐嗅到危机的气息,当地士族纷纷迁往南方,这无疑是“凤凰城之变”带给雍州最深远的影响之一。
至于说李稚,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雍州也没有他的身影,他像是彻底人间蒸发,幸而也根本没人在乎他,在盛京高官的眼中,李稚不过是赵慎在盛京扶植的鹰犬,赵慎都死了,他养的鹰犬还能翻出什么花样?任是李稚逃到天南海北去,只要他一出现就能够轻而易举地灭掉他,若是他一辈子不出现,那便当做他已经死了,不值得耗费太多心思。
一切看似重新平静下来。
与京畿一衣带水的崇州,山脚一间旧宅中,孙澔正卷着袖子坐在小院中,用两指碾着草叶,尝着味道确定其分量,开好的方子押在右手边,他将草药投入壶中,控制着火候慢慢煎煮,守着那跳动的火焰,他于心中无声叹息。在他身后的屋子中,蔡旻坐在床边,握着昏迷不醒之人的手,静静地注视着他。
孙澔始终觉得,收治赵慎大约是他命里逃不开的一道槛,当日他原本已经离开盛京,可思来想去心中却始终放不下,最终还是架着马车折返回来,结果正好在盛京城外撞见几个前来追他的赵慎部下,一群人神色惊惶犹如天塌下来一般,他一问才知道,赵慎果真出事了。
那一日真武门破,赵慎经由城南进入皇城,一切原本都在照计划进行,然而赵慎刚一入宫忽然吐血不止,俨然是身体彻底溃败之象,彼时正是最关键的时刻,为了稳定军心,赵慎果断封锁住消息,命副将代替自己宣布李稚的身份。部下们完全慌了神,第一反应是找孙澔,却发现孙澔早已出城,彼时赵慎已经吐血过多昏死过去,部下们只能一边按照赵慎的命令重新安排崇极宫事宜,另一边拼命去追回孙澔,为了节约时间,他们先将赵慎带出了皇宫。
孙澔被他们拉到皇宫外,一掀开车帘便看见全无气息的赵慎,他二话不说立刻上前施治,刚吼着把人扶起来,一声轰天巨响从远处传来,马车当场被掀翻,孙澔下意识护住赵慎的头,驾车的参将眼疾手快一刀劈开缰绳,受惊的马笔直地冲了出去,众人迅速爬起来后全都扭头看向那火光的方向,地动山摇中,皇宫在火海中迅速坍塌崩毁,在场所有人都瞪着眼睛惊呆了。
还是孙澔心系自己的病人,天塌下来也要排第二,朝着众人吼道:“先救人!”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帮人带着伤势沉重的赵慎来到梁淮河,此时沿途所见的数条街道全都空了,赵慎的心腹用力地敲一扇紧闭的门,砰砰声却完全被淹没在爆炸的杂音中。二楼,蔡旻正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皇宫上空的火光,忽然身后房门被一脚踹开,木屑飞了大半个房间,她猛的回头看去,七八个全副武装、浑身是血的男人出现在她的房间中,所有人都不眨眼地盯着她。
“找艘船!”
蔡旻将被子轻掖了下,她注视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轻声道:“你不能够留下他一个人,他是我们的家人,外面太危险了,让我们一起去找他,我们要待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她又道:“我还有一件事从没有告诉过你,等你醒过来,我再讲给你听。”她慢慢握紧了那只冰冷的手,脸上却并没有脆弱神色,她心中坚信,这个人一定会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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