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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返乡(1 / 1)

9月5日清晨,塞兹兰尼所部离开喀山城向东出发。大概是此路归乡的缘故,虽然货车上堆满了货物,队伍行进依然很快,沿着阿的里河—卡马河北岸的大道一路向东跨过苗沙河、诺克拉特河(也就是俄罗斯人口中的维亚特卡河),在阿拉布加度过卡马河踏上阿吉德勒河右岸的大道转向东南直抵乌法对岸,渡河之后一路向东穿行于巴什科尔托斯坦森林与草地相间的丘陵间。9月9日下午,队伍看到了地平线上缕缕炊烟与架椼式木屋棕褐色的斑点。巴托尔们立刻欢呼着策马狂奔,冲向以通过牧人得知归人讯息来到村口准备接风洗尘的乡亲们;欧古兰和志愿兵们在此地有半永久的帐房,当未来某天战争终于结束,这里就会成为他们的家,故也挥鞭策马;留在原地照旧慢行的,只有塞兹兰尼和别拉叶列。“......别拉叶列。”

“您说,阁下。”

“你不赶么?”

“我没有要赶去的地方。”

别拉叶列的语气很平淡。“还是赶吧,天凉起来了。”

“无碍,我有亚兰那的貂皮。”

别拉叶列翻起衣领。“......你还想着亚兰那。”

“你会忘记塞兹兰?”

“不会,可我也不会一直想着。”

“......没必要,阁下。”

别拉叶列突然转过头来,“如果是为了之前的袭击,那大可不必。我不在意,我服从正确的决定。”

“恰恰相反......库楚格,正因为你不在意。”

“阁下,结束这场对话吧。”

别拉叶列放下帽子护耳,“我没有家,您有却不愿意回。”

“......那不是家,一间房子罢了。”

“您还有房子要打理。”

这时已经到了村口。别拉叶列和塞兹兰尼道声别之后掉转马头沿着栅栏离开了。塞兹兰尼则沿着土路继续向前。“小狮子(känç Arslan)!”

村路右手边,一位身着羔皮大衣的老者站在间架椼式木屋前向塞兹兰尼打招呼。阿尔斯兰(Arslan,狮子)是塞兹兰尼的乳名,知道的人不多,会如此称呼他的更是只有几位密友和老人,比如眼前这位蒙古褶明显、有着与托木尔相同的乌黑眼珠的伊什塔木尔·阔德加——五十七岁的尤留赞萨满,托木尔的父亲。“伊什塔木尔大伯,您可安好!”

塞兹兰尼翻身下马,“怎么换上大衣了?冬天还没到啊?”

“说来惭愧,我自己冻出来的。”

伊什塔木尔一笑,脸上便像树皮一样堆起千百条皱纹,“你还记得库亚勒家的寡妇噻?”

“库亚勒......这事我有错,指挥不当害他失了性命。他老婆还没改嫁吗?”

“俄国佬太多,这事莫怪得你。改嫁?改嫁不成噻!被火蛇缠上哩!”

伊什塔木尔开始用巴什科尔特语喷唾沫星子,“她两月前生上怪病,人一天天瘦下来皮包骨头哩。前两天我去她那,果然,墙角阴湿还有蜕鳞。我就去屋后一瞧,呶,一条人身长的大火蛇!幸好抓得快,不然它再长几年就要躲进潭底准备化蛹成尤弗哈哩。”

“......”“唉我忘了,你们城里的木速里是不信这些的。”

伊什塔木尔的语气突然变得微妙。“倒不是全不信......火蛇我见过,但要说可以变成尤弗哈嫁人,我没直接见过也没有办法确信。”

“那什么人变成盐你们不也没见过嘛.......你这话一说反给没话语讲了我。”

伊什塔木尔露出长辈宽厚的笑容,“小狮子,中饭还没吃吧?来我们家好了,搓一顿也聊一聊。”

“好啊!”

伊什塔木尔领着塞兹兰尼走进自家平房正厅。自天窗洒落的阳光下,火堆边围坐着鄂林、托木尔与一位灰发驼背却双目明亮的老妪——伊什塔木尔的发妻玛鲁苏,塞兹兰尼在他们当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落座。“又是老时间老地点老朋友‘三老’是吧?”

“你迟到了阿布都拉,罚酒一碗。”

(塞兹兰尼的名字“阿卜杜拉”在鞑靼人的突厥口音中会被元音和谐,读成“阿布都拉”)“一碗太多了吧?”

塞兹兰尼坐在地毯上背靠着一卷毛毡,忽然觉得很累。好像是几个月来积攒的疲惫在回到故乡的穹顶庇护下、彻底意识到自己暂时远离名为“政治”之泥潭的一瞬间爆发,塞兹兰尼放松地陷进毛毡卷,端起温热的酒一饮而尽。“一口闷,来了。”

“一碗酒开胃太莽撞了吧加布杜拉!”

(“阿布都拉”进一步本土化是“加布杜拉”,类似“米哈伊尔”-“迈克尔”-“迈克”)“是你自己酒量退化了,托木尔,不信你们仨都干一碗再。”

玛鲁苏又斟上三碟。“娘你嫑起哄!”

“伢子们嫑急,酒过会再喝。”

伊什塔木尔拔出随身的巴什科尔特短刀挑给三个年轻人三块炖羊腿肉,“近仨月过得噶样?”

“呃......还行吧?”

“托木尔,别装。”

“伯伯伯娘,这个你们可以就问托木尔。”

“啊?不是,”托木尔来回向两侧的塞兹兰尼和鄂林,“我也没捞多少,你们别起哄搞事啊!”

“不打自招,妙啊。”

“你没捞多少?那我就是在赔钱打仗咯。”

“说吧,托木尔。”

托木尔叹了口气:“......六十八块,就这点嘞。”

伊什塔木尔、玛鲁苏、塞兹兰尼、鄂林都没有接茬,所有人都看着托木尔保持沉默。“......不是,真——”“......托木尔。”

伊什塔木尔突然开口打断托木尔的话。“爸?”

“用别的说法,银币我冇概念。”

“......”现在被盯着的是伊什塔木尔了。“这么讲,在萨马拉,二十个银币可以买十普特小麦......”玛鲁苏在伊什塔木尔耳边小声提醒。“好伢子,嫋的很!”

伊什塔木尔端起酒杯,一掌拍在托木尔肩上,拍得他一口羊肉碎末喷满地,不住地咳嗽。“吼吼,托木尔,既然捞这么多不如帮我垫个几铜板买材料做新箭囊吧!”

“托木尔,巴彦。”

“铁憨憨终于出息了。”

(托木尔Tımur本意为“铁”,变形为Tımuray)“不是,我,,,,,,”一时语塞的托木尔抱住头。这时门帘撩起了。“啊呀,看来又在聊我哥哥那聚财的体质了呢。”

一位年纪与塞兹兰尼相仿的少女端着盛奶茶的木盘自后厨走进正厅。少女头顶的巴什科尔特裘帽尖插着红雉翎羽,一头末梢微卷的漆黑长发鬓处挂着黄色流苏发饰,线条柔和的东方面孔上有一个哈萨克式的精巧鼻尖以及与玛鲁苏相似的明亮琥珀色双眸。她为列席的众人一一摆上奶茶,在经过塞兹兰尼面前时瞟了他一眼。尽管数年未见,塞兹兰尼仍在第一眼认出了眼前的人......“嘴下留情啊,阿拉廷米莎。”

托木尔从妹妹手中接过奶茶碗。“何得,夸你也恩好?”

“谢谢你啊谢谢你......”托木尔小四岁的妹妹,同时也是塞兹兰尼的发小,与塞兹兰尼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阿拉廷米莎·伊什塔木尔摆好奶茶,落座于塞兹兰尼与伊什塔木尔中间、托木尔对面。“对了伯伯,之前也收招待了,不在这段时间也累哒了,这边是一点答谢的心意。”

塞兹兰尼说着掏出一只绸布袋和一枚银色的飞燕形胸针,“这药囊袋遗我伯娘,胸针送给阿拉廷米莎小姐。”

“呵呵呵小狮子的礼物难辞谢喽越来越......”“哎?谢谢。”

“啊那我呢?我怎么没啊?”

托木尔来回望向父母和妹妹。“啊?合着那么多次让你先挑战利品你根本没上心是吧?”

塞兹兰尼和鄂林一道从托木尔面前夹走两根菜根。拉拉家常,再不时互相陶侃两句,炉堆旁的空气快活起来。如果伊什塔木尔没有抛出某个话题,欢快的气氛还会持续下去。“对了小狮子,既然你这次回来要敲伴召开呼拉尔,那我得上台公开谴责某家去。”

“谴责直接跟几个老人家嬲了......等下,公开?”

塞兹兰尼的短刀在肉块上停滞。“这事蛮要紧哩。”

“您先说说看?”

塞兹兰尼放下短刀和肉块,望向伊什塔木尔。“我要谴责安贵思·也地他一家。”

“安贵思·也地,我晓得。”

塞兹兰尼想起一张中年男人倒吊眉的脸,“七月前他伢老子殁了嘛,那时他大女儿刚周岁,老婆怀六甲,他老弟库尔班得肯了,村里就破例冇收也地的遗产直接让他安贵思继承了。他何噶哩?”

“何噶哩?他娘杂拐,善心养出了只虫豸!”

伊什塔木尔的和善骤然褪去,破口怒斥。流动放牧的游牧、半游牧公社和定居耕作的种植业村庄不同,游牧等大牧场畜牧业的生产方式是大规模大范围放牧,需要高度协作——合群集体放牧为主要生产活动,半游牧半定居的巴什科尔特人自不例外。继承考遗后安贵思·也地拥有了包括一百八十余只羊、二十几头牛、九匹马、七头骆驼和十九条犬的畜群,这一规模相较于乌拉尔山区的一般人而言可称庞大,肉羊和毛羊、奶牛和肉牛、骑乘马和畜力马、牧犬和护犬等初步分工已然出现;但照看这一庞大畜群的却不全然是安贵思或其家人,安贵思家人时常缺席放牧群,实质上是利用游牧生产的特性榨取同村牧民的劳动力。“您想谴责他怠惰?”

“不只。”

剥削同乡的劳动力以自肥,坐享其成的同时,安贵思没有丝毫怠懒而是在自“家”奋力劳作:腾出看护畜群的工作后,安贵思将自己与妻子空出的时间用于粗产品的加工——薅羊毛、毛纺、制作干酪、鞣皮革、晒肉干......到目前为止,在外乡人看来还只是勤勉过头的打拼家业的行为(虽然这已经远远背离了尤留赞的传统)。乌拉尔山区天降灾祸司空见惯,安贵思在聚敛的同时倒也会慷慨地向不幸遭了水火黑白之灾的家庭伸出援手,这似乎是常有的乡里相助——但这些受援的家庭也就此欠下了安贵思的人情。依托这些人情,安贵思开始在呼拉尔中尝试规避对自己不利的决定、甚至对于提议的通过与否有一定分量的影响了。“......用心险恶,一两句话语恩得形容得了噻。”

伊什塔木尔如是总结道。“这......”塞兹兰尼鲜少会将犹疑如此表露在脸上,“这不就是......山外那些札萨克地主成为村庄领主之前的状态么。”

“冇造。我们这些山中百姓服威望,望才是德行,威是吃人嘴软。”

伊什塔木尔话中带着自嘲。“但是安贵思·也地这些行为,虽然险恶,”塞兹兰尼迟疑间指出道,“却都没有违背规矩,只是不合习惯。”

“冇造,冇造......我也就能谴责他......”伊什塔木尔叹了几口气,突然把羊骨头往地上一掷,“单有谴责就单谴责,我也要嬲捐他起川川,嬲捐臭嬲捐倒,恩得遂了他的如意算盘!”

火堆四周沉寂一时,所有人陷入各自的思索,无人搭腔。不过,寂静没保持多久。“不,不对。”

“恩得,老倌子,恩得......”玛鲁苏脸上泛起像火山石一样的皱纹,缓缓摇头,“你说批评安贵思,他就恩再捡同乡篓子了?他的畜群不可能和大群分群。他安贵思的畜群大到一定水平了,全家上阵也照顾不过来,你谴责他也冇用场,他畜群大了就一定会捡人家劳力篓子。想想老倌子,这里就坐了三个畜群大的人家。”

玛鲁苏说的“大”是相对于照看的劳动力而言。伊什塔木尔家二老分别是萨满和药师,儿子常年在外,女儿一个人牲畜根本照顾不过来;塞兹兰尼举目无亲,孤身一人在外,回村也有一大把事务要忙;鄂林一家两代是行伍出身——三家都不同程度地将畜群托予他人打理。“小狮子也是想这么讲吧?”

“不完全。”

“何噶?”

“虽然这么讲很失德......”塞兹兰尼手掌不断微微张开再绻起,“但是安贵思这样快速聚敛正是眼下所需。”

十道目光直视下,塞兹兰尼继续道:“前不久俄国向喀山宣战了。”

咣的一声,一块骨头被短刀斩碎,骨屑和骨髓溅洒了一地。“你不用讲了,塞兹兰尼。”

伊什塔木尔拾起用力过度脱手的短刀,“不行,不可能的,你不用再说了。莫斯科瓦不是诺盖。”

“诺盖人重申了对莫斯科的称藩关系,同意从南边攻击汗国。”

“......那也没用。”

伊什塔木尔沉默了片刻,并未动摇,“你休想。”

“老倌子,讲话放客气些,恩得拿小狮子当诺盖人看待。”

玛鲁苏低声劝告道。也许是掌勺和财囊的威力,伊什塔木尔听后语气也略收敛了些。“我们的伯克大人——唉,俟斤打算叫我们奉上粮秣支援他打仗呢,恐怕也需要新的兵丁吧?”

这一声“伯克”,尽管后面修正成了“俟斤”,还是令塞兹兰尼打了一个寒噤。“这次战役并非往常可比,恐怖大王伊凡组建起了新的军队与炮兵,意在喀山。一旦喀山失陷,乌拉尔就要直面俄罗斯大潮水了!”

“那也是失陷后的事。危险我不否认,但是阿布都拉,你告诉我,我怎么相信,我们巴什科尔特的小伙子们的血不会被那些那颜、札萨克们白白浪费,或是洒在远离前线的内乱里?”

“大敌当前理智正常之人不会做出此等愚行,古语‘军队毁掉战士不存’,反之同样适用。”

“你太抬举他们哩,桂仁门此等愚行不是数不胜数了早已!”

伊什塔木尔一声冷笑,“因为抵挡不住属民的怒涛或拒绝将土地交给喀山而甘愿向莫斯科摇尾乞怜者还少么?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我不怎么懂政治,也能猜到喀山现在已经有了蛮多一批投降派。”

“载舟覆舟,‘人民拥戴,汗位稳固’至少是他们的启蒙读本......”“那又如何?这话你自己都不觉得有说服力,而且他们也不是汗。”

伊什塔木尔打断道,“‘普通人行事粗鲁,切莫密切接触;他们不守礼貌,行事为人也不可靠’这就是那些贵人们怎看待我们的,‘远离无知者,无知者说话做事都粗野’这就是那些贵人怎做的。几十年来贵人们朝我们索取的还少么!恩再讲了阿布都拉,我伊什塔木尔不会故意阻拦你,但也不会为了这仗出半卷羊皮,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伊什塔木尔一通发作之后,饭局还在继续,只是持续地沉默。灰白的柴火上火焰无力地扑腾,汤水早已不翻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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