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自己祖先的丰功伟绩,陈王谟不由挺起胸膛,重重点头道:“不错,当年列祖开凿清江浦,使得漕船可以直达黄河,自此漕运费用大为节省。又因海上风波险恶,船只时常损坏,因而奏请停止海运。列祖早已证明,海运不如漕运,现在那帮人却企图倒行逆施,真是其心可诛!”
“既然海运本来就归我们管,那咱们现在要过来,不就什么都结了吗?”
漕运官员们登时颇为兴奋。不管漕运还是海运,只要在他们手里就是好运。 “不妥不妥,我们这些州县可不能跟着搬到海边去。”
那些沿河的地方官员,闻言却怏怏不乐。大家虽然同仇敌忾而来,但利益并不总是完全一致。不管海运归谁管,对他们的伤害都是一样的。 “这只是权宜之计,等运河修好了还会漕运的。”
漕运官员们劝道。 “不妥不妥,漕运衙门一直说海运风险太大,现在忽然又说可行,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地方官员可不像三岁孩子那么好哄,覆水难收的道理还是懂的。要是让漕运衙门把海运也管起来,以目前漕运的尿性,日后真说不准谁是亲儿,谁是后娘养的。 眼见两帮人要自己吵起来,镇远侯拍了拍桌子,让这帮蠢货都闭嘴,然后问那宋啸鸣道:“宋大掌柜,你说说,海运我们抢不抢?”
“回侯爷,以在下愚见,我们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
宋啸鸣便沉稳答道:“虽然我们还有几千条船,几万名水手,但在运河操舟跟在远洋行船,完全是两码事儿。”
“嗯……”顾寰拢须颔首,深以为然。运河上无风无浪,漕船也不需要导航,沿着唯一的河道走就成了。 但当了风高浪险、万里无垠的大海之上,行船是需要技术、经验和勇气的。而这些,漕丁们统统不具备。 “江南集团能行,我们怎么就不行?”
漕运衙门的人不满嘟囔道。 “江南集团能行,是因为他们先收了沙船帮。长江上的风浪仅次于海面,而且沙船帮还经常在江浙沿海活动,他们的船和水手,本身就具备海运的条件。”
宋啸鸣面不改色的沉声道:“我们短时间内,是达不到海运条件的。”
顿一顿,他话锋一转,沉声道:“而且我们也没必要去走远洋海运这条邪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殊为不智。”
“那仁投你的意思是?”
顾寰点点头,问道。 “为了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们应该提出自己的替代方案。”
只听宋大掌柜沉声道:“我们可以提议重开胶莱河的!”
“重开胶莱河?”
厅中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心说这是什么馊主意啊? 在座众人都是吃漕运这碗饭的,自然对有关漕运的话题不会陌生。比如这胶莱河之议,可比‘海运之议’热门多了,几乎每次运河出事,都有人提这件事。由此也能看出,在运河的替代方案中,胶莱河的顺位是高于的海运的。 胶莱河本是元朝为了在漕粮海运时,避免船队绕行山东半岛,挖掘的一条纵贯山东半岛,连通胶州湾和莱州湾的人工运河。 这条运河全长两百里,可以节省八百里海路,还能避海上风浪,听上去很赞。于是忽必烈征发数万民夫,花了两年时间,挖通了这条看上去很美的运河。 但通航后,发现这条运河缺陷太大——山东半岛中间高两边低的地势,使胶莱河水流南北分流。因此原本计划中流淌着充沛海水的运河,实际上仍是一条水量不足的淡水河。 所以胶莱河很容易淤塞,而且难以通行大船。海运的船只必须在胶州湾换成小船,才能通过运河。十分折腾不说,损耗也惊人。 加之彼时,海运开辟出更安全快捷的远洋航道,远远避开了沿海一带,让胶莱河彻底成了摆设、所以忽必烈很快就下旨‘罢胶莱海运事’。 但大明的君臣,却始终对这条胶莱河魂牵梦萦。 远的不说,近在嘉靖十四年,为了减轻漕运压力,朝廷就征发民夫,重新开通了早已淤塞的胶莱运河,并广引河水入运河,以增大水流量。还仿效大运河,建了九大水闸来调剂河道水位。 这下,终于不用大船换小船,就可以通过胶莱运河了。朝廷上下欢欣无比,所有提议和施工的官员统统有赏。 可第二年,胶莱河就重新淤塞了。这次的罪魁祸首是海潮。涨潮时,海水携带大量泥沙从河口涌入,退潮时海水留下泥沙独自退去,淤积的速度快到根本来不及清淤…… 这么一条浑身是病的运河,根本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却被宋啸鸣当成对抗海运的法宝,众人自然难以信服了。 ~~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宋啸鸣不慌不忙道:“我知道,胶莱河不堪重用,就是勉强开通,很快又会淤塞的。”
“不错。”
众人纷纷点头,暗道你知道还说? “但对我们来说,这条胶莱河却是再妙不过了。”
宋啸鸣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悠然说道: “首先,它妙就妙在,只能用一两年上。”
“对啊!”
心思稍微活络的与会者,已经明白了宋大掌柜的意思。“我们不正需要这样一个短期替代吗?”
那些地方官员这下也没意见了。用胶莱河暂替漕运的话,将来运河修好了,漕船肯定还要回他们那儿的。不然激增的成本就能让漕运衙门破产。 “其二,倘若朝廷采用了我们胶莱海运的方案,那海运的起点就不是苏州太仓,而是咱们淮安了。这样对目前的格局破坏最小,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把那帮江南水蟹挡在外头,不让他们染指漕运。”
宋大掌柜呷一口茶,继续说道。 “妙,妙!”
众人纷纷竖起大拇指,漕运主导权不能旁落,这是根本原则。 “其三,胶莱海运路线,自淮安出海不到六百里,便可入胶州湾,且都是临岸的近海,行船难度小很多,我们的漕丁也容易上手些。”
宋啸鸣搁下茶盏缓缓道:“综上所述,在下建议总督府和总兵府,联合上书倡议重开胶莱河,不知侯爷和诸位意下如何?”
“支持!”
“没意见!”
“万分赞成!”
方才还慌成狗的漕运众人,这下终于有了主心骨,那还有人会反对? “这主意不错,既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又没有伤害到咱们的根本。”
镇远侯也捻须点头赞道:“不如我们也叫‘胶莱海运’,这样也算执行陛下‘火速办理海运’的旨意嘛。那些支持海运的人,也没道理反对我们啦。”
“改得好!改的妙!”
众人赶忙纷纷附和称赞道:“侯爷就是老辣,字字万金啊!这一改,咱们就主动太多了!”
“嘿嘿。”
唯有那诚意伯刘世延,还在那里故意唱反调道:“你们想的倒是挺美,可朝廷会听你们的?你们就是再玩文字游戏,也改变不了陛下和户部尚书,都支持江南集团的事实!”
“我们是漕运衙门,漕运的事儿怎么也得听听我们的主意吧?”
众人理所当然的反驳道。 “你们先把赵孔昭的脑袋保住再说吧。”
刘世延却桀桀怪笑道:“八百条漕船翻在宿迁,刚犯了这么大的错,放出来的屁只能是闷屁臭屁,绝对不带响!”
“你!”
众人刚阴转晴的心情,又被‘小刘基’这番话,给搅的十分恶劣。 “好了,你少说两句吧。”
镇远侯无奈的白一眼刘世延,这厮地位高年纪大,还掌过右军都督府,场中也只有他能压住这厮。 “不过诚意伯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顾寰叹了口气,又有些忧虑道:“要是单单一个江南集团,倒也不足为虑。毕竟他们在京里的影响比不了咱们,可那姓赵的小子又把西山公司拉进来,这确实有些麻烦了。”
“是啊。”
南和伯点头道:“听说定国公、英国公、成国公家,都有西山公司的股份,定国公和英国公还在里头任职。更别说长公主了。”
“北京的高官富商,都很迷这劳什子西山公司。”
官员们也点点头,有些畏惧道:“这两家联起手来,确实很棘手啊。”
“所以必须还要有其它对策。”
那宋大掌柜神情平静的看着众人,沉声道:“不过今天,咱们就先把胶莱海运的事情敲定,尽快安排好上疏、游说事宜就行。”
“是极。”
众人都知道,这是要出盘外招了。这种事自然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讨论了,再说他们大多数人也不愿意与闻。 于是他们匆匆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胶莱海运的方案,以及促成这方案的方案敲定了,众人便回去各自在淮安城的住处休息了。 只有顾寰,陈王谟、宋啸鸣等几位核心人物留下来,商讨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种事,仇公公自然不会参与了。他这个镇守太监能装聋作哑,就是对漕运集团最大的支持了。 刘世延倒是想留下来掺一脚,顾寰却朝东宁伯递个眼色,后者便跟南和伯一左一右,架着诚意伯去喝花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