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花轿还在坠落,小纸人飘飘悠悠,快要掉出去了。江濯怕它逃走,便把它捉在手里,随后脚踩落石,几个起落,飞身下去了。
因有风吹,小纸人的四肢在半空“啪嗒啪嗒”响,很是可怜。等一落地,江濯就唤出引路灯,把小纸人拎到眼前,仔细打量。 这纸人通体白色,造型普通,像是某个人随手剪的。但正因如此,显得更加离奇,那轿身上的符咒总不能就是为了镇压这一只纸人吧? 江濯说:“敢问这位……” 小纸人“啪嗒”挂在他指间,一副很虚弱的样子,仿佛江濯的声音再大一点,它就会晕倒。 江濯顿了片刻,才道:“……怎么称呼?”小纸人不言不语,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江濯也不害怕,把它翻来覆去检查一遍,没瞧出什么端倪,又见它十分懒散疲顿,便决定将它带在身上,静观其变。他环顾四周,发现这底下空旷漆黑,竟是个人工凿砌的深洞,比刚才的书生巢穴还要大,往上根本看不到头。 “这下好了,”他对小纸人说,“你我掉到这里,是没法再原路返回了。”
小纸人趴在他手上,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前走。可惜引路灯丢了灯芯,现在光芒有限,照不清这深洞究竟有多大,江濯也不认路,只当自己在散步。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再进一次龙潭虎穴,总有办法出去。 就这样走了大半个时辰,脚下的地面突然变得潮湿起来。江濯听见“嘀嗒嘀嗒”的滴水声,周遭越来越阴冷,像是进了什么地窖墓穴,空中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再走几步,前头阴黑一片,竟有个水潭。 江濯秉灯照两侧,见水潭两侧各有一尊巨像,因灯光微弱,他只能看到那两尊巨像的脚,它们与墙壁镶嵌完美,应该是专门凿出来守水潭的。 有意思。 关于凿像守灵,江濯还真知道一点内容。传闻在太初时代,混沌孕育出两个肉身,一个是万灵始祖艽母,另一个是不灭之蛇大阿。大阿心智有缺,无法控制自身的力量,把混沌捅了个窟窿,导致天水倒灌,险些冲垮世界,艽母为了止住天水,与大阿鏖战,并徒手将大阿杀死,从此,大阿的皮肉化作山林,骨骸则变作六州地脉。 但不知从何时起,世间竟兴起了一个信奉大阿的宗族门派,名叫“壶鬼”。据说壶鬼一族最喜欢凿造巨像,以驱蛇御鬼为生,是天下鬼师之师。后来六州乱战,他们被明暚女王驱赶,散落各地,势力大减,又在二十年前被天命司围剿,举族全灭。 江濯对壶鬼一族虽不陌生,但也没有了解太多,只知道每任壶鬼族长死后,都要葬在一处大阿地脉上。难不成他竟误打误撞掉进了壶鬼墓穴里?他正思索间,忽然听那水潭里传来一点动静,似是有东西在游动。 “哗。”
静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水缓缓转动,形成个涡旋,渐渐地,涡旋越转越快,江濯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吸力。要知道,刚刚书生变成巨怪都不能使他晃动分毫,此刻竟慢慢被吸了过去。 江濯的大袖飞向前,乌发乱舞,指间的小纸人刚腾起,就被他抓了回来。他屏着一口气,跟这股吸力较起劲——两侧墙壁“扑通扑通”往下掉碎石头,那两个巨像抬脚伸腿,竟然动了起来! 左边的大吼:“何人胆敢!”
右边的咆哮:“在此造次!”
它二位说罢,都举起双臂,一个握刀,一个持斧,对着江濯全力砍下! 江濯“嗖”地横过折扇:“来得好——无伤!”
“无伤”乃是婆娑门剑法中的一式,若是其他人用,能横剑挡万敌,但是江濯没有剑,他的无伤是咒诀,只能借其他人的“剑”一用。 不过即便是借,江濯也要借得不同凡响。但见他身后拔地腾起个熊熊燃烧的业火长剑,着半空一接,将巨像的刀和斧接了个刚刚好。 那两个巨像手臂一顿,一个说:“婆娑业火!”
另一个喊:“摧伤万恶!”
江濯笑道:“有趣有趣,你们两个倒是奇怪,非要抢我的话说?”
谁料两个巨像“哇哇哇”的怪叫起来,怒气大涨,一个叫:“生平最恨!”
另一个接:“婆娑门徒!”
随后终于一齐喊道:“该杀!”
这个“杀”字刚下,它们便齐力下压。江濯借来的剑哪能扛得住?见业火顿散,那剑的形状瞬间就散了。 此处不知道深到了地下多少,又没有通天的窟窿,想用“破嚣”再召天雷,只怕雷还没到,江濯已经被它们劈成两半了。好在他能用的咒诀无数,便将扇子竖回来,正欲念咒,却不料那潭中吸力加剧,竟把他“拽”了过去。 真真是祸不单行! “我——”江濯一脚踩住水潭边沿,“令行!”
音一落,他已经闪身到了几十步之外,脱离了水潭吸力的范围。这是瞬移咒,平时偷懒用的,谁想此刻能有大用。巨像的刀和斧砸在他刚刚待的地方,地板登时裂出一道深沟。 两个巨像转身,把身体从墙壁里“拔”了出来,引得地面震动。它们重拾刀和斧,朝着江濯气势汹汹地跨来。 江濯说:“何必如此动气?我是迷路的……” 一个巨像道:“巧言令色!”
另一个说:“天诛地灭!”
江濯倒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因为迷路而“天诛地灭”。他只笑:“我好生委屈,不过是路过这里,看个热闹,就要被你们两个大糊涂追着打,怎么那书生在你们头顶又吃人又作恶,你们反倒不管?”
一个巨像说:“废话少说!”
另一个要接:“闯——” 它嘴巴大张,却一个字都说不来了。原来江濯背过手,先静了它的音。它讲不出话,只好眼睛一瞪,气得胡乱跺脚。 江濯探头,很是惊奇:“难不成你们两个非得一人说一句才行?”
这个讲不出,那个也住了嘴,倒真让江濯猜对了,它们非得一人一句才行。巨像哪受得了这等委屈?不等江濯笑话,便齐齐迈步,朝江濯踩而来。 江濯就等此刻,见他一震袖,连喊两诀:“令行,顿陷!”
两个巨像的脚一落地,地面就如同纸做的一般,塌陷下去,它们身体一歪,整齐掉落。 江濯站在另一边,解除静声,只听它们在尘土飞扬中一个喊“哇哇哇”,一个叫“呀呀呀”,不过一会儿,就只剩下脑袋还露在地面上。倒不是江濯不想把它们送走,而是它们实在太大,他的“顿陷”诀只能陷这么深。 巨像皆不服气,一个说:“奸诈!”
另一个道:“刁猾!”
然后一起喊:“该杀,该杀!”
江濯踱步到它们脑袋中间,悠悠道:“本婆娑门徒现在就要去造次了。”
一个说:“你怎敢!”
另一个道:“你不能!”
江濯觉得有趣:“我就敢,我偏能,不过你们若是能告诉我那水潭里是什么,我就考虑不过去了。”
两个巨像面面相觑,一个说:“不讲不讲!”
另一个道:“讲讲也行!”
它们有了分歧,都把眼睛瞪向对方。 一个又说:“长老有令!”
另一个应答:“不许打扰!”
江濯道:“哦,原来里面是你们壶鬼一族的长老。”
它们慌起来,也顾不得谁前谁后,抢着说:“你别乱猜!”
“一派胡言!”
江濯琢磨起来:“有意思,黑蛇河下面是溟公庙,溟公庙下面是书生洞,书生洞下面又是壶鬼墓,你们层层叠叠的……” 两个巨像陡然安静下来,开始牙齿打架,并发出“嗑哒嗑哒”的发抖声,似乎有什么使它们惧怕不已。江濯莫名其妙,见它们瞪眼看着自己身后,忽感厉风嗖嗖,一股吸力直接将他带了起来。 只听“丝丝丝”声不绝于耳,那水潭——那哪是个水潭,那其实是个大蛇潭!无数墨线般的黑蛇涌出来,在引路灯下鳞光寒闪,挨挨挤挤地游得到处都是。 令行! 可是咒诀竟失了效,那拽着江濯的力量惊悚骇人,将他拖向蛇潭。情急间,那一直趴在江濯虎口上的小纸人挣脱出来,乘风荡起身。它飘啊飘,盖到江濯的眼睛上。 轰—— 吸力霎时消失,蛇群四散,只有江濯还悬在半空。他笃定此时不是错觉,那股刺烫又出现了,而且比花轿落下时更加剧烈——因为那个看不见的人,正横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