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清水洗过的刘海结成一缕一缕,于夏用纸巾擦干,抬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眼睛。里面没有所谓神采的东西,像一片不起波澜的深湖。 寝室一共住六个人。十几岁的女生们彼此洋溢着一股新鲜感,聊什么内容都互相捧场,话题已经从中考体验转到军训小妙招,家长们亦然,铺床叠被,笑眯眯插两句话。 到方才为止,203还同其他寝室一样热闹和谐,可周荷再进来,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僵硬。 没有人聊天了,几位家长看似心无旁骛地整理物品,实则目光悄悄落在了她,以及转身进卫生间的于夏身上。 06年12月开庭的老太太碰瓷事件,全国人尽皆知,几乎成为法院判例的一个笑话。身处事发地,岱山市民更加警惕,唯恐出门就碰上这种反咬一口的冷血蛇。谁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和当事人家属做同学,心情都很复杂。 彼此交换的目光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玻璃,将她们隔绝在外。 要说点什么,不然,于夏初中的遭遇就会重演。一种慌张攫住了周荷,她无意识抓了下裙子前侧的雪纺布料,试图向大家解释:“出事的地方没有监控,我们最后也没有要那三万块。”急于开口的一句话缺乏推敲,前后矛盾谁都听得出,如同一管凝固剂,适得其反,令空气更胶着。好一会儿才有家长客套笑了笑,含混应了一声。显然只是给个面子。 这时卫生间传来动静,于夏洗完被弄脏的头发,单脚跳出来。几个女生靠在桌边,不约而同好奇地去打量她。日光从窗户照进来,风推着窗帘轻动。女生手扶在墙边,胳膊纤细,呈现出一种干净的白,视线相撞,她们看见边缘整齐的黑色短发,偏细的眉,一双仿佛没有任何情绪的眼。 安静的长相,怎样都很难同贪心、冷血、敲诈犯这些词汇联系到一起。 视线扫过黄色窗帘,白色墙壁,匆匆落回地面,才有安心的感觉。于夏低头走到床边,坐下来,帮妈妈从编织袋里取东西。 寝室静悄悄的,没有人再开口说话。这样的状况在于夏的记忆中不知有过多少次,她的出现仿佛自带静音效果,一推开门,喧笑就会戛然而止,一靠近,大家就会转开眼去。被孤立者的生活不会因为换一所学校而改变。 一切起因在于,记忆中和蔼可亲的奶奶,在儿子查出绝症后精神就有些失常。尽管她坚称自己没有说谎,事实却很好还原。那一年家里急需用钱,她挑了个地方去碰瓷,最终产生的连锁效应,无情毁掉了另一个人的人生。 那时于夏念六年级,即将毕业的夏天,放学路上被江蓓蕾带来的人围堵在巷子里。他们边撕扯她的头发边说,谁让你奶奶那个老巫婆乱诬陷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2006年末,法院判决下来,又拉开之后不幸的序幕。江蓓蕾爸爸去取钱时被撞成残疾,丢掉工作,家庭破碎。于夏和江蓓蕾在明山中学洗手间偶遇,对方毫不犹豫地将她脑袋按进了洗水池。 如今这一幕像历史的重演,不知道还要循环多久。于夏觉得累。 她心不在焉地取着牙杯、毛巾、衣架,指尖忽然刺痛了下,一大颗血珠冒上来,低头看去,早上弄坏的编织袋拉链边缘锋利,正是罪魁祸首。 明明出血量轻微,却好像抽干了她所有力气。 ** 跳上数不清多少个台阶,终于到了13班门口。完好的那只膝盖也隐隐作痛,于夏靠着后门歇脚。 下午一点要开班会,此刻班中到齐了约一半人,零散分布在各个方向上,看书、整理、互相认识或说笑。 座位还没安排,大家都是和熟人坐到一起,于夏习惯去墙边角落,瞄准一个空位,正往那边跳,就在这时,前门有人进来。 李松一眼看到她,热情洋溢:“哎!于夏,你就坐那儿呗,我们俩在你后面。”
陈西昀稍慢半步进门,手中还转着一颗篮球,闻言朝她扬了下眉,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意见。
两人这样子,无疑会让大家产生“这个女生好像和他们很熟”的错觉。 已经知道她是那起人人憎恶的碰瓷事件家属,为什么还没有和她装作陌路? 转眼,两人已经走到面前。于夏感觉自己仿佛站上了楼顶边缘,颤巍巍的,风一吹就要掉下去。过于意外,以至于原本就不佳的语言组织能力失调,只顾得上干巴巴地说:“不了。”我喜欢坐前排。 太后面会挡住视线。 这些借口于夏一个都没有编造,在李松怔愣的目光中,她垂下眼睑,告诉他们:“她说的都是真的。”
一开始就没有的东西,好过获得之后再失去。于夏将书包放进抽屉,翻开单词手册,却一直无法集中注意力。 陈西昀和李松会觉得她不识好歹吗?以后应该不会再主动朝她说话了吧。 身旁一直没有人坐下,直到班会快开始,黄雅然姗姗来迟,一溜烟跑进班门,将书包甩上唯一空桌,连带着把整个人也甩进了座位。 “椰丝——赶上了!”
她双手比耶,表达对幸运的欢呼,这才发现同桌是于夏:“哇,我们蛮有缘的哦!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当然了。于夏轻声说:“你是黄雅然。”
“嘿嘿,同桌愉快啦。”
黄雅然对于夏的印象很好。天知道,以前班中那些男生有多讨厌,会骂她“脑残才追星”,“韩国男的都娘娘腔”,嗤之以鼻的样子,好像自己多了不起。女生要么不感兴趣,要么会因为喜欢的明星不同而闹别扭。于夏不追星,却愿意认真聆听。那天打扫卫生,黄雅然喋喋不休,说了个爽。 “你在哪个寝室?”
“203。”
于夏说。
“诶……”黄雅然面露失望,“我201呢,不在一起。”没关系,于夏想,也许你在知道我的事后,会悄悄松一口气。 班会开了很久,除了说校规、军训、摸底测试的事,还有暂时确定班长。老周叫了陈西昀:“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
冷不丁被点名,男生有一瞬的意外,修长指骨一抬,原本杠杆般流畅旋转的黑色水笔顺势被勾入掌心,按在桌面。他收敛姿态站起来。教室同时打开空调和电扇,冷风吹着男生碎碎的短发,他有些意外的模样,指了指自己:“我啊?”
老周啧了声:“暂时当着,有什么意见?”
“……没有。”
陈西昀认输似的笑了下。那笑容令人想到明闪闪的银质风铃,铃片悬挂在长长细线下撞击到一起,总之是一种十分清脆、干净的质地。于夏微微眯起眼,将男生的侧影印在眼中,视线尽头是白色窗框镶嵌着与海相接的蓝天,大朵大朵的白云漂浮,组成一副生机勃勃的夏日图画。
心头那抹道不明的遗憾静悄悄的,像风一样散干净了。女生想,要是自己坐在他前面,那一大片蓝色上就会多出一粒谁都不愿看见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