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来只是第一步,陈落解决了腹中难题,便开始思考更多。他首先想到的是这生祠,碑文上写着“题请林衡生祠香火地亩疏”,意思是奏请皇帝在这个叫林衡的地方建生祠、聚香火。等等,林衡?陈落一愣,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貌似明朝上林苑四署里面就有个林衡署,是给皇室种植果木的地方,再联想到矮山下面的那片果园……难道说,自己此刻正身处上林苑中?这么一想,陈落顿时紧张了起来,上林苑可是皇家机构,擅闯者死,而自己不仅闯了,还偷吃了魏忠贤生祠的贡品……想想史书上那些因为一点小事开罪了魏忠贤,就被下狱论死的大小官员吧,他们贵有官身尚且如此,自己一介流民若是被逮到了,岂不是会死无葬身之地?陈落越想越慌,爬起来就想溜之大吉,但扭头看到香案上摆的佳肴,又忍不住折返回来,从旁扯下一块黄布,包了烧鸡、烧鸭、肘子、猪脸,又塞进去好几碟点心,这才像做贼一样提溜着往外跑。就在陈落大快朵颐的时候,石景山衙门口,林衡署署正一身崭新七品官袍,肃然而立,在其身后,署丞、录事以及官差衙役等人黑压压站了一大片。“孙大人,咱们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贵客怎么还没来呀。”
署丞忍不住问道。他身体虚的厉害,袍子下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了。闻言,署正孙泽文脸色一沉,低喝道:“住口!尔等随本官老实候着便是,再敢废话,罚俸半月!”
官大一级压死人!署丞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不过心里却是直骂娘,好你个孙老匹夫,明明是你不受监丞大人待见,这才被安排到最后一站,怎么反倒连累老子们一起受累!上林苑监丞张永祚虽然也是七品官,与孙泽文同级,不过人家在监正手底下当差,相当于大领导的心腹,地位上天生便高了一等,他开口让孙泽文候着,那孙泽文就得乖乖候着,不然日后有的是小鞋伺候。更何况,今天要来的不光监丞一人,还有一位神秘的贵客,据说与宫里的魏公公有点关系。日上三竿,天气越来越热,许多人衣衫都已被汗水打湿,就在众人快要熬不住的时候,道路尽头终于驶来了一辆马车。孙泽文暗松一口气,远远便带人迎了上去,待到近前,众人看到那车夫一身官袍,不由得一愣,这不是监丞张永祚张大人吗,他怎么给人赶起了马车了?!却见那张永祚对一道道惊疑的目光视而不见,自顾自跳下马车,转过身,毕恭毕敬地掀起帘子,道了声:“国公爷,请吧。”
国公!孙泽文及一干下属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这小小一辆马车上,竟然载着一位国公?!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从马车里跳了下来,此人一身华贵衣袍,皮肤白净,相貌堂堂,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唯独那双眼睛细而狭长,给人一种阴险刻薄的感觉。他奶奶的,我道是什么国公,原来是这个混账玩意儿!孙泽文心中暗骂,来人他恰好认识,不是别人,正是魏忠贤的侄子,去年刚被封为宁国公的魏良卿!话说魏忠贤掌权之后,连带着他手底下一帮子侄也一个个飞黄腾达起来,其中尤以魏良卿最甚,此人不过区区勋臣,于国事并无建树,却凭借魏忠贤的关系一年之内先后封肃宁伯、肃宁候、宁国公,“世袭宫衔照旧,锡之诰券”,“岁支五千石”,一度成为大明朝俸禄最高的勋臣。这么一个混蛋二世祖来到了自己的地盘,也难怪孙泽文一副哔了狗的心情了。然后,孙泽文紧走两步,毫不拖泥带水的跪了下去,抱住魏良卿的大腿嚎啕大哭:“国公爷,您可算是来了,小人盼您盼的好苦啊!”
其言辞之恳切,那真是见者失声、闻者落泪!张永祚大惊失色,原以为自己堂堂七品官亲自赶车就已经够溜须拍马了,没想到他姓孙的却是连面皮都不要了,这如何使得!于是他也跪了下去,一边拿手在魏良卿腿上乱捏,一边把孙泽文往一边挤,嘴里还说着:“国公爷坐车辛苦了,小人给国公爷捏捏腿!”
魏良卿精的跟猴儿一样,哪里不知这二位是在自己面前争宠,他心里受用之极,面上却故作惊讶:“两位大人快快请起,二位都乃国之栋梁,莫名行此大礼,却让本公如何受得!”
三人拉扯了好半天,总算完成了这别开生面的见面仪式,然后魏良卿就在一干人等的陪同下,施施然往林衡署里走去。魏良卿此行是带着任务来的,不久前,上林苑监丞张永祚上书皇帝,要在良牧、林衡、嘉蔬三署再建三座生祠,加上之前蕃育署的一座,凑齐四象之数,以“为厂公祈福”。这种狗屁奏疏自然是到不了天启御前的,事实上就算朱由校想看也看不了,两年前他游船时不慎落水,身体落下了病根,后虽有好转,却又听信谗言服用“灵露饮”以求长生,结果硬生生把身体给喝垮了,如今已是卧床不起。皇帝病了,但并不影响家国运转,因为从明中期开始,司礼监就被赋予了代替皇帝批红的权力,魏忠贤得宠之后更是几乎把朱由校架空,而张永祚这份奏疏实际上也正是给他看的。当下替九千岁建生祠蔚然成风,各地官员甚至开始了攀比,你建的高大,我就要比你更高大,你建的华丽,我就要比你更华丽,开封为了建生祠,竟捣毁民房两千余座——这些当官的只顾溜须拍马,却哪里会在乎老百姓的死活!然而张永祚这份奏疏却不一般,因为他要一口气建三座生祠,而且都是位于上林苑中,这就等于从皇帝的后院里分润香火啊,他魏忠贤岂能不动心?于是大笔一挥,批了!而且光批了还不算,魏忠贤还派出了自己最疼爱的侄子,美其名曰前往答谢,实际上就是视察,看看上林苑一应官员是否尽心尽力。魏良卿此人倒也有趣,他一个家丁仆从都没带,独自乘车就来了,目的嘛,无非就是邀宠,让魏忠贤看看自己对他的吩咐有多上心,以致连国公爷的排场都顾不得了。此次开建生祠的是良牧、嘉蔬、林衡三署(蕃育署生祠早在四月便已建成),张永祚与孙泽文素有仇隙,便故意把林衡署排在了最后。“国公爷,轿子早已备好了。”
林衡署是一大片果园,马车行进不便,因此孙泽文早早便备好了轿子。魏良卿不冷不淡地哼了一声,道:“本国公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如那些娘们儿一样乘轿?去牵马来,本国公要骑马!”
这话却是把朝中一多半官员都骂了进去,不过此番他是占住了理的,日后就算传扬出去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须知,明朝的乘轿制度是很严格的,尤其是明太祖在位时,朱元璋为了让武官保持斗志,文官不那么孱弱,一直要求官员骑马,严禁乘轿。景泰年间虽然放开了一阵子,但很快又加以限制,规定必须是三品以上,且年龄在六十岁以上的文官方可乘轿,武官则一律不许乘轿。到了明朝中后期,各项制度逐渐废弛,官员们便不再把乘轿禁令当回事,甚至开始互相攀比,就如同后世的豪车一样,得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谁的轿子最大最豪华,谁出门就更有面子。但是,被忽略的禁令依然是禁令,魏良卿公然嘲讽其他官员是娘们儿,背后其实是有祖制兜底的,所以说此人狂归狂,但绝对不是没有脑子的蠢货。孙泽文与张永祚平时也爱乘轿,闻言自是面皮发烫,讷讷无言,还好底下人机灵,连忙牵来几匹好马,一行人这才翻身上马,直奔祠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