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太爷让下人把韩家人都请了过来,今日沐休,韩修远也在。 除了韩修远夫妇,还有他们的两个儿子儿媳,三个孙子,两个孙女。 众人看着主位上和韩老太爷分坐两边的幼菫,都面露不解,却无人吭声。看来老太爷的家教还是挺严的。 韩老太爷开口说话了,“这是我的师妹,你们都来拜见一下吧。”
韩修远蹙起了眉头,父亲越发纵容这何氏了,怎能这般胡闹。“父亲,白山居士仙逝多年,怕是没见过荣国公夫人的。”
韩老太爷正色道,“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最大遗憾就是,好容易收了一个得意弟子,却不肯以他弟子相称。如今我替他收个弟子,也算圆了他的夙愿。”
这是他弟子的媳妇儿啊,替他老人家收拾那个不孝弟子的。 韩修远却是不知其中内幕,南石居士是谁老太爷一直讳莫如深。如今老太爷这云里雾里地一通说,饶他心智超群,也没琢磨透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对南石居士敬仰已久,只可惜一直无缘一见。他曾在皇上那里和公主府看过南石的画作,笔下似有千军万马,画面恢弘,气势磅礴。胸中似有豪情万丈,肆意洒脱,快意人生。 只可惜天妒英才,斯人已逝, 何氏一介女子,即便有几分才学,又如何能代替南石居士弥补了师祖的遗憾呢? 韩修远也不能忤逆质疑父亲,压下心中的疑惑和不满,冲幼菫规规矩矩拱手作揖,“韩修远见过师叔。”
他行礼的姿势优美无可挑剔,那上位者的气势收敛了大半,很是恭谨谦卑。 幼菫无比受用,昨天还在质疑她不守女训呢,现在还不是要乖乖给她行晚辈礼?以后你在我面前就别想抬起头来! 幼菫端着架子说道,“贤侄免礼。”
哇,好爽,好爽! 韩修远直起身来,幼菫便递了个荷包过去,韩修远面色如常,接了荷包道谢。 他心里却已是万马奔腾,他已四十多岁,都是当祖父的人了,几十年没收过银裸子了! 然后是韩夫人行礼,她倒是丝毫不在意觉得降了身份,公爹的师妹,自己给她行礼是应该的啊,而且做酱菜还那么好吃! 幼菫对她印象很好,没送她珠花,从手上撸下来一对玉镯给她。啊,终于体验了一把萧老夫人撸镯子的感觉。 韩夫人喜滋滋接了镯子,绿汪汪的定不是凡品,自己戴是小了些,可是可以留着给孙媳妇重孙女啊。 接下来是孙子孙媳妇行礼,幼菫当了“师叔祖”。两个孙子都已经二十多岁,清风朗月,日月之姿,比他们的父亲温润许多。长孙在吏部供职,次孙在翰林院供职。两人面对如此年轻的师叔祖,有些不自在,觉得祖父玩的有些过火,把他们都给搭进去了。 幼菫给了两个孙子银裸子,两个孙媳妇一人一支金钗,金钗是从头上拔的,镶嵌了东珠的,也算体面了。 再就是重孙重孙女行礼,幼菫当了“太师叔祖”,瞬间感觉自己垂垂老矣。这辈分,也是没谁了! 这一通拜礼下来,最没面子的就是韩修远了,他得的那个荷包,跟他儿子孙子是一样一样的! 午膳用的就更是身心舒泰了,小辈们纷纷来敬酒,吉祥话不断,“师叔祖您可真年轻”“师叔祖您可真好看”“祝太师叔祖长命百岁”“太师叔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幼菫提前体会到了儿孙满堂的幸福感,不禁露出了祖母笑。 难怪老夫人那么执着于多子多福,对庶子也那般疼爱。被环绕献孝心的感觉不要太好! 韩夫人坐在幼菫下首,亲热地跟她说话,“师叔你画画一定很好吧?”
幼菫笑道,“画画我不太会,花样子倒是画的还行。”
韩夫人仿佛找到了知音,“哎呀,就是,画画有什么好?不能吃不能穿的。花样子实在,还能绣花。”
额……听着怪舒坦的。 韩夫人察觉到韩老太爷不悦的目光,忙转换话题,“师叔给的豆腐乳可真好吃,等吃完了我还能去拿不?”
幼菫笑道,“自然可以。你若喜欢,这些酱菜的做法我都教给你,自己做也不错。”
韩夫人连连摆手,“我不会做菜,您别教我了。”
她笑眯眯道,“我是您的晚辈,时常去给您请安也是应当的。”
顺便搬些酱菜走。 幼菫咋有种韩夫人是韩老太爷亲闺女的感觉? 不过韩夫人看着直爽耿直,也是心有成算之人,古代这种方技都是各家的宝贝,她是不想平白得来吧。 下午又给老太爷解答了一些新算学问题,韩夫人就拉着幼菫逛院子,两个儿媳妇恭恭敬敬跟在身后。 韩府的园子清幽古朴,古木幽深,亭台楼阁,就连那丛丛的花木都透着久远的味道。 整个韩府似乎把底蕴渗透到了骨血里,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就连那来往的丫鬟都带着一股书卷气。 韩夫人很健谈,性子泼辣,说话直来直去,措辞简单粗暴。她拉着幼菫聊吃食,聊孩子,聊京城八卦,就是不聊很多夫人感兴趣的衣裳胭脂水粉。大多时候是她在说,幼菫在听。 两人路过一个凉亭,亭子里负手站着一个人,幼菫迎着光看不清他表情,却觉目光锐利。 “老爷,你在这里作甚?”
韩夫人先开口了。 原来是韩修远。 韩修远迎出来几步,对韩夫人温声道,“你回去备一份礼给师叔,总不能让师叔空手回去。”
幼菫想说,我要带走一大堆白山居士的字画呢,这世上没有比这更重的回礼了。也就韩夫人看不出来你是在支开她。 韩夫人一拍脑袋,“哎呀,看我这脑子,师叔您先在这里休息会,我去去就来!”
韩夫人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远去了,隐约听见她吩咐丫鬟送茶水过来。 韩修远一直目送韩夫人走远,一直到她的身影被花树挡住,方收回视线,伸手作请,“外面晒,师叔里面坐。”
话说的恭敬,仪态也恭敬,可语气却是凌厉。 “师侄客气。”
幼菫一句话,成功让韩修远脸色沉了沉。 两个儿媳妇在站在太阳地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们似乎是对韩修远很是畏惧。 幼菫跟她们和气笑笑,“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我在这边坐坐。”
两人如释重负,给幼菫和韩修远福身告退。 紫玉在石凳上铺了锦垫,幼菫方坐下,她的丫鬟但凡跟着出门,锦垫是必备的,生怕她受了寒气。 韩修远避嫌并未进亭子坐下,只是在亭子边缘站着。细眸,短须,精瘦,这种人很容易让人觉得严厉。 “师叔有才学,也聪明,懂得玉韫珠藏,收敛光华。如今父亲要将珠玉展现于世人前,师叔不觉此举有违初衷吗?”
幼菫淡笑,“此珠玉非彼珠玉,师侄莫要混淆了。且我此时借的是师父和师兄的光环,我做的再好,别人只会说我不愧为韩院长师妹,而不会质疑我其智近于妖。彼时我献书于师兄,是为大燕计,此时我教书授课,也是为大燕计。怎能说是有违初衷呢?”
她脸上带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恬然宁静,思维缜密,让韩修远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对话。 他微微皱着眉头,她说是为大燕计,自己拦着她,岂不是不顾大局,只拘泥小节了? “师叔心怀天下是好事,只是,荣国公府已是煊赫无匹,师叔此举怕是要招人猜忌,以为是为荣国公笼络人心。”
第一个猜忌萧甫山的,便是韩修远吧? 听闻他一向持身中正,又极为固执,朝堂上谁的面子都不给,只看对错。几位皇子,他从不结交,对他们的示好也是冷淡待之。正因为如此,皇上对他尤为信任。 幼菫笑,“我在闺阁时便听闻,师侄持身中正,行事只看对错,不惧攻讦。以己度人,国公爷他既胸襟坦荡,又何须畏惧人言?”
韩修远在亭子外,看了幼菫良久,目光中有审视,又似在思量。 他往里走了几步,站到了幼菫对面,细眸内闪着精光,“荣国公的爵位,师叔以为该由谁来承袭?”
又来试探。幼菫若说立贤,不是变相承认了萧甫山在参与夺嫡吗?若说立嫡长,那萧甫山的所作所为岂不是与此有悖? 幼菫淡淡说道,“这个自有国公爷来定夺。”
以小推大,皇位之承袭,自是又皇上来定。你们争来争去,有甚用处?嫡长贤,要用哪个标准,还是要皇上来定。 幼菫的回答有些狡猾,其实细究起来,又是转了个圈回去了。但可以成功堵住韩修远的质疑。 韩修远自也是觉察了她的狡猾,皇上定夺,要考虑的还是嫡长贤呐。 “师叔聪慧。”
幼菫笑道,“师侄心智学识必是在我之上的。其实纵观千年,很多事情又岂是辩论几句对错便有结论的。就像下棋一般,棋局瞬间万变,师侄又何必执着眼下这一二子。师侄该想的是,如何让这一大盘棋赢了才是。”
韩修远眸心微动,若是让恭王上了位,大燕这盘棋能赢了吗? 丫鬟上了茶水点心,韩修远拱手说道,“师叔金玉良言,师侄受教。师叔喝茶,侄儿还有公务在身,先退下了。”
韩夫人备好了礼,回来抱怨了一番韩修远,怎能把师叔自个儿扔这里? 幼菫也未再久留,辞别了浩浩荡荡送她到府门口的一大家子人。 程珂作为师侄,一路护送着到了国公府,路上幼菫吩咐他买了糖炒栗子,又给卉云的冰糖葫芦和窝丝糖,最后又给老夫人的驴肉火烧。 程珂隔着帘子咬牙切齿问道,“师叔还有什么吩咐?”
幼菫笑眯眯道,“没了,剩下的铜板你留着买糖吃。”
程珂黑着脸,看了眼虎视眈眈的萧东和众侍卫,把到了嘴边的那声“臭丫头”硬生生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