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山林内的树叶被雨水敲打,噼里啪啦的响着。狂风穿行,一阵又一阵树叶婆娑的声音好似厉鬼齐鸣。木屋内,何夕正忙得不可开交。漏雨的屋顶好像随时都会倾塌一样,一股股水柱从残旧的屋顶泻下。何夕将木屋内所有可以盛水的锅碗瓢盆都用上了,可依旧阻挡不了头顶那数不清的漏水点。他看着这边的水满了,急忙端起来,往屋外泼去。一转身,另一个盆的水也满了,他又重复着端盘子倒水接水的动作。和他的忙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躺在软榻上打哈欠的谢默川。谢默川斜躺在榻上,一身青衫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长发如上等丝绸,散在那玉枕上。他撑起手肘,支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捂嘴打哈。从下雨开始,他便以这个姿势舒服地躺在榻上,看着何夕忙忙碌碌了一个早上。大概是因为这个姿势保持的太久了,他坐起来换了个姿势。谢默川所在的位置,是这间木屋唯一不漏雨的地方,他从一进屋便赖在那不肯转移。“谢默川,你就不能帮帮忙吗?”
何夕将下摆绑在腰间,卷起裤脚和衣袖,看起来像一个穿着白衫下地插秧的农夫。他端起盛满的水盆,打开窗,往外一泼,累得直喘气。他本想靠着墙壁歇歇,可他头顶的位置也开始坠落雨水。“又多一个漏水点!”
他急忙移开身子,往谢默川的方向迈了一步。“我说去山洞避雨你不听,非要走进这破屋子里,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吧。”
谢默川的声线有些慵懒,他用散漫的目光扫了扫周围的一切。这屋子的主人似乎离开很久了,这里的一切都十分陈旧,而这场雨洗涤了周围的尘埃。可是说也奇怪,这屋子唯独干净的地方,便是这张位于东南方的软塌,软塌不大,但也能勉强容纳两个人,只是谢默川不想和别人分享床位。“谢默川,你有点人性好不好?你看这满屋子水,我连席子都没法铺。”
何夕埋怨起来,对同伴表示抗议。而事实上,他们也算不上是同伴。“我又不是人,怎么会有人性?”
谢默川无所谓的耸耸肩,挑眉瘪嘴。何夕此时的内心,就是想一盆水泼他身上去。原本,他和谢默川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哦,不对,谢默川不是人!要不是他一时贪玩,把那块破铜镜的封印给解了,意外和他缔结了契约,也不至于沦落此地,也不至于和严严、小骨走散!如果没有走散,他们这会儿应该会在某间客栈的厢房里,讨论着百鬼之书的下落。一想到严严和小骨,何夕就不由得叹气,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谢默川,你说这里是騩山?”
何夕想起他们刚落到这座山上的时候,谢默川说过的话。他突然又想到什么似得,丢下手里的木盘走近谢默川。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突然觉得他有些好看。英气的斜眉穿入发鬓,眉下的桃花眼半睁半眯,显得慵懒,如扇的睫翼低垂,在眼睑处留下一道好看的阴影。他脸上虽然没什么肉,但却不是如同刀削的那种消瘦和锋锐,而既刚毅又阴柔,一颦一笑都透着慵懒和调侃的味道。这样的感觉,让何夕想起那句古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谢默川就是这样一个人,远看如画,静看无声。唯一的瑕疵,大概就是他右颊颧骨上那一点血痣。“嗯哼?”
谢默川薄唇轻抿,轻轻点头,随即饶有趣味的看着和自己距离颇近的何夕。何夕的杏眼睁得老大,像是能吞掉他一样。谢默川又轻轻往前凑了凑,他挺拔的山根鼻几乎要贴上何夕的脸,“问这个问题,需要靠这么近?难不成,你是看上我了?”
“呸,你这脸皮是千年树皮做的吧?”
何夕翻了个白眼,真心不知道谢默川这满到溢出来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我就是想问你,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么会知道这里是騩山?”
“部分失忆,没有完全失忆。”
谢默川散漫的目光忽然有了聚焦,那水光泛泛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许久,他缓缓开口:“我是鬼神,在这世间游荡了数千万年,我去过的地方是你几辈子都去不完的。但被封印之前的一段记忆,好像丢失了。”
何夕努努嘴,他也不知道这个神秘莫测的男子说的话里,有多少真多少假,他只知道,这木屋里除了这软塌,他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我睡里面!”
何夕一个猴子跳,跳进了软塌里面。谢默川有些不满地皱皱眉头,他转身,想把他从榻上扔出去。何夕见他有这个意思,急忙往靠墙壁的方向挪开一点,在他和谢默川中间留下一条界限不清的缝隙。“我发誓不会碰到你,但你要是把我扔出去,我今晚就抱着你睡!”
何夕发出这样的警告,而这样的警告也是有缘由的。谢默川警惕性很高,是个对任何人都没有安全感的人,哦,不,是鬼神。何夕记得刚放他出来的那天傍晚,他们在林子里找严严和小骨。何夕被一条路过的蛇吓到,本能地拽住谢默川的手臂,而谢默川是毫不留情面的一挥手。一道完美的弧度掠过林子上空,何夕就这样被挂在树上。……下了一天的雨总算是停了,屋内水珠滴答滴答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夜里,何夕突然急尿,他本想叫醒谢默川陪自己出去解手,可一想到,万一谢默川醒来,直接把他扔出屋外,岂不是无处诉冤屈?一股热流在腹中硬憋着,似乎很快便要喷薄而出。何夕蹑手蹑脚地从榻上起来,以爬行的方式跨过谢默川。可就在他一边身子跨过谢默川时,平躺着的谢默川倏忽地睁开了眼。于是,他以四支撑地的姿势定格在谢默川身上,背后松散的长发不合时宜地倾落,和谢默川的青衫交融在一起。月光从敞开的窗外洒落,林间的风穿过树梢,吹入屋内。谢默川的脸被月光蒙了一层雾,唯有他眼下一点红痣,像绽放的彼岸花。何夕看着他,不由得一阵心悸,脸也变得滚烫。“你在干什么?”
谢默川冷清的眸自带杀气,似乎很不喜欢这种姿势。“我想出去解手,怕惊扰你,所以……哎呀——”何夕的余音绕梁三尺,人则已经被谢默川一脚踹出了屋外。木屋的门似乎被人操控般,在他飞出去时自动打开,在他挂在屋外树丫上时,又十分配合的关闭。“谢!默!川!”
一声咆哮惊扰了栖息在树上的飞鸟,山里飞鸟展翅,树叶婆娑。因为这声怒吼,何夕觉得体内的暗涌已经无法自控,他急忙从树丫上跳下来,快速地解开裤带,身体里多余的水分终于被排放出来。何夕舒服地浑身抖擞一下,忽然,一道清亮的歌声被风带来。尿完的何夕打了个激灵,急忙把裤子提起来绑好裤带。难道这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别的人?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清晰入耳,夜风在山间穿行,鸟兽也窃窃私语,这些属于大自然的声音全部混合在一起。在这些声音之中,那道清亮的歌声显得悠长。“明月止兮,美目盼兮,轻风依稀,今夕何夕……”何夕顺着歌声寻去,歌声是从一条河溪处淌出来的。河溪内月光泛泛,浸泡着一肤如白雪的男子,男子掬起一瓢水,由肩膀顺着手臂淋下。细细的水流划过他如同凝脂的肌肤,坠入水中,发出清灵的水声。男子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发尾处微微浸入水中,他背对着何夕,在夜里清清唱着歌谣,随即缓缓转过身,望向何夕:“公子看够了没有?”
何夕一愣,不由得往后趔趄了几步。月光照在男子身上,何夕若不是听到男子的声音和看到他的身材,还真以为这张娇气面容的主人,会是名女子。“你怎么大半夜在这里洗澡?不怕着凉?”
何夕有些尴尬的说着,河溪里的男子一步步走向岸边,他披上了放在岸边的淡蓝衫子,动作轻柔地拨开衣内的长发。他将长发拨到右侧,轻轻束起,让半湿半干的长发垂于胸前。“在外面玩了几天回来,发现自己家被别人霸占了,只好先到这里洗个澡。”
男子轻描淡述地说道,他走到何夕面前,轻轻扬起的笑容让人猜测不出寓意。“别人霸占了?”
何夕正想问是谁霸占了你家时,恍惚想起,这騩山内只有一间破旧的木屋,而眼前的这个男子,该不会就是木屋的主人吧?“今早上下雨,屋里应该没少漏水吧?”
男子轻轻一笑,继续说道:“我叫安若,我和清羽在这里居住了数百年了,没想到会有活人来访。”
数百年?活人来访?这句话里的两个关键词让何夕不由得一颤,他下意识的看看这个叫安若的男子,想借助月光看看他有没有影子。可何夕在看到他脚下的影子时,比看不到他的影子更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脚下的影子并不只有一个,而是呈分散状的散布着,像一张巨大的网。“鬼啊!”
何夕一下子忘记了自己也是修炼仙法的人,他大叫着,转身撒腿便跑。身后的男子并没有追来,只是轻轻地笑着,笑得轻灵渗人。不一会儿,奔跑的他听到了木屋传出打斗声,那样的声音,让他不由得神经紧绷。谢默川还在屋内!虽然说他是鬼神,但同行以来,何夕只见识过他将人抛出数米的本领。万一谢默川那个不着调的鬼神是啥法术也不会,他就这样把他丢在木屋里,会不会有危险?不行,得回去找他!“很久没有闻到活人的味道了。”
另一个男声从何夕旁边的树上传来。何夕抬头望去,那名穿着紫衫的男子正坐在树上,怡然自得地晃悠着两条腿。月光落在他身上,依稀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细眼长眉,目光清冷,轮廓刚毅,像是被雕刻师打造出来的一般。他身上,透着一股死亡的阴冷。何夕心里大喊了句不好,这个可能就是安若口中的清羽。看样子,应该也不是人。“我好像闻到了上古……”清羽还没将话说完,木屋内便传出了安若的惨叫声。清羽蹙眉,下睨了何夕一眼。没等何夕反应过来,清羽便直接拽着他的衣领飞行。何夕还没试过被人拽着衣领吊着飞,他紧紧收住手臂,深怕自己两袖一松,从衣服里脱落。林间的树枝树叶在他身上摩擦而过,雨水顺着树叶滴落,沾湿他的衣衫。他一路紧闭双眼,直到被扔进木屋。原本,他觉得被谢默川扔出屋外已经很惨绝人寰了,没想到清羽又把他提着扔回来,还一脚把他踩在地上。原本黑暗的木屋内吹过一阵阴风,那阵风似乎是谢默川扬手带来的。桌上的烛台在风过后燃起了火苗,屋内的一切都被烛火勾勒出来,包括被当枕头压在谢默川肘下的安若。“清羽……”已经被制服的安若泪眼汪汪的望着清羽,清羽欲上前却又止步。因为谢默川正抬起手,手心里悬空浮动着一股蓝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