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人们的表情从震惊、疑惑,最后再到迷茫。 郁雪融也是一样的迷茫。 他明明只是来随便看看凑热闹的呀? 傅孤尘这样天资绝佳,又对南明宗有特殊意义的弟子,被其它几位首座争抢都来不及,怎么会选上自己?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管事不愧是多次主持过弟子选拔,应变能力一流。在众人愣神之际,他试探着问:“这位小友,你是不是想去剑尊曾在的扶危峰啊?”
傅孤尘没有说话,只是仍旧看着郁雪融。 “你可能是误会了。”
管事也抬眼看了看席上,解释道,“那个座次以前确实是代表扶危峰,但是已经很久都不用了。”
“今天坐在那里的是苍衍仙君的弟子,他只是暂居扶危峰休养,今天也只是前来观看仪式,并不是来收徒的。”
傅孤尘冷淡地应声:“嗯。”
管事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解除了误会,松了一口气,再次认真询问道:“那小友可重新选好了去处?烈阳、玄符、凌霄、丹霞、承天中这五峰之中,无论你选择去哪儿,都一定可得亲传弟子之位。”
“不必,我只要他。”
傅孤尘说。
管事这下也无措了起来:“这、这与规矩不合啊,况且他连金丹尚且不是,还没有收徒的资格。”见傅孤尘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并且还这般固执。已经有长老脸上生出不悦之色:“你宁可选一个连金丹都没有弟子做师父,意思是看不起我们这五峰首座吗?”
向来在宗中代管事务的江副长老,也觉得自己一番热情被泼了冷水,丢了面子。于是冷哼一声,道:“仙道之中因身负天资而恃才傲物,最后只能默默无闻的人多如鸿毛,你今日对待诸位长老尚如此轻慢,将来怎堪大用?”
管事夹在中间,感觉自己冷汗都要出来了。 “等一下,管事。”
折芳忽然开口道,“我看这事在座各位都没资格决定,不如传信与苍衍仙君,由他定夺。”
管事一听这话,难得松了口气,朝折芳谢道:“多谢折芳长老点醒,我这就传消息给仙君,询问此事。”
众人对此,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 于是管事以玉符传信于长生峰。 待一段时间过后,从空中飞来一只纸鹤,那纸鹤落地化为道童,朝在座诸位拱手一拜:“仙君说,可。”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就算是心中尚有不满的长老,也只能压进肚里。 “既然仙君允许,那便这样定下了吧。”
管事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心想这事儿可算结束了,虽然中途乱成一锅粥,但总算也是把这业火琉璃心留在了南明宗内。 管事将刻录好弟子身份的玉牒再检查一遍,准备交给傅孤尘。 管事看着上面记录的师门传续,怔愣片刻,然后突然恍然大悟一般,用一种赞叹的眼神看向傅孤尘。 旁人都只看见,傅孤尘执意选了个连金丹都未成的弟子做师父,却没想到最后算下来,他师父的师父,其实是苍衍仙君啊! 绕了一圈回来,不再收徒的苍衍仙君竟成了他的师祖,难怪他对五峰首座的招揽都不屑一顾。 妙啊,此子未来怕是不可限量。 “……” 傅孤尘看到管事眼中复杂的情绪,猜出了他心中弯弯绕绕的想法,却也懒得为自己争辩什么。 无论是管事,或是长老,还是任何一个人,对傅孤尘来说,他们的所作、所想都并无什么意义。 他这具数百年以前,就借业火琉璃心所留存下来的身躯,如果有朝一日被重新唤醒,就只有一件事要做。 那是十七岁那年的冬夜,他被璇玑子从傅家死狱里带出来后,做出的一个承诺。 傅孤尘在被唤醒的那一刻,这具他停留在十七岁的身躯,便已经承载上了如那颗星芒般,被一分为二的半数神魂。 他拥有和寒渊相同的一切。 或者应该说,傅孤尘和寒渊,本就是同一人。 十七岁的那年,像是一块界碑,将他分割开来。之前,他是傅家的罪人傅孤尘,之后,他是祖师璇玑子的弟子寒渊。 唯二的不同是,璇玑子虽帮他留存了当年的身躯,却无法凭空生出先天剑骨那般的天道异宝。于是只能以另一件先天异宝,业火琉璃心融入胸腔,方能与之相当。 而另外一处不同,是分割的神魂让他拥有了积淀近千年的知识与修为,却因为其中早已埋下的禁咒符文,没有给他带来哪怕一丝关于后来的记忆。 傅孤尘的记忆仍然只停留在十七岁,璇玑子将他救出死牢的那个冬夜。 也许就连璇玑子这般的仙道祖师,也不敢去赌,一个人在漫长的千百年过后,是否还会如约履行年少时的承诺。 傅孤尘非常清楚,这副身躯,本就是只为了完成那个承诺而存在。 只有他能做到。 于是其它的一切人或事,在傅孤尘眼中,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过客。 傅孤尘从下重天来到南明宗,万里的路途上,他始终是冷淡而漠然的。 谈不上什么所谓高尚的使命,只是按部就班的去完成,他应该履行的责任。 但就在这并无意义的茫茫人群之中,他却如惊鸿一瞥,看到了一个无可避免吸引着他注意力的人。 那人身上,掩藏着一个让傅孤尘无法压抑好奇的秘密。 这对他来说难得的好奇心,引着他做出了一个,原本不该多生事端的选择。 …… 郁雪融指尖上还残留着灵果汁水的香甜气息,他一脸茫然的看着傅孤尘从管事手中取过玉牒,然后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他这就要有个徒弟了吗? 郁雪融倒并不是不愿意。 他之前本就对傅孤尘有些眼缘,更何况,傅孤尘还极有可能是寒渊剑尊的同族后人。 受了剑尊诸多帮助的郁雪融,虽然没法帮剑尊做些什么,但是如果能帮忙照顾剑尊的后人,他其实是高兴的。 郁雪融只是害怕以自己浅薄的修为,会耽误了傅孤尘的绝佳天资。 但傅孤尘却偏偏选中了他。 郁雪融心底是有些开心的,但此刻更多的是紧张和无措。 师父应该做些什么?我就这样呆坐着的话,会不会让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不行不行,不能再发呆了,赶紧快点做些什么才行。 郁雪融惊醒过来,取出手帕擦掉指尖的灵果汁水,然后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折芳长老。 折芳长老安慰道:“你别紧张,就先当是多了个朋友吧。他既然选了你做他师父,那应该也有他自己的考量,等相处几日熟悉起来了,你们再好好聊聊吧。”郁雪融点了点头,但耳朵听到了,身体却依然是慌慌张张的。 傅孤尘站在他面前,按南明宗规矩递上弟子玉牒。 虽然傅孤尘身上总有一种冷淡、且令旁人难以接近的气息,但他却并非那种眼高于顶,傲慢无礼的人。 恰恰相反,对着郁雪融这样在其他人眼中,并不太受尊敬的存在,傅孤尘的礼数也做得完完整整,没有丝毫轻慢。 他在阶梯之下,向上方的郁雪融行拜师礼。 郁雪融有些不太适应这样隆重的礼节,于是想着要赶紧扶去他起身。结果慌忙之下,下台阶时脚下踉跄了半步。 幸好傅孤尘往前一步,抬手扶了他一下,这才让他稳住身体,不至于摔倒。 傅孤尘的身量比同龄人要高,手也比想象中要稳得多。他从下方稳稳托住郁雪融的手臂,甚至还侧身帮忙挡了一下旁人的视线,以免让郁雪融因此感到局促。 等郁雪融站稳了之后,他慢慢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声音沉静地说了句:“小心脚下。”
“谢谢。”
郁雪融小声道谢,脸上有点发烫。
差点他就要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闹出笑话来了,幸好,傅孤尘行事很稳重,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有这样一个徒弟的话,似乎感觉也并不坏。 只是,这倒像是他在受傅孤尘照顾了。 郁雪融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更加决定了以后要好好对待傅孤尘。 郁雪融不像其它几峰的首座,收徒时还会有一套流程和排场。所以傅孤尘简单行过拜师礼之后,就算是完成了仪式。 收下了傅孤尘做徒弟后,郁雪融这会儿还有点晕乎乎的,感觉像天降鸿运一般有些不太真实。自然也就没什么意愿,再去看之后的弟子选拔。 郁雪融取出扶危峰的玉钥,然后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对傅孤尘说:“我带你回扶危峰。”原本应该给傅孤尘一把副钥,方便他以后在扶危峰往来。但拜师这事发生的太突然,郁雪融也没提前准备,只能先这样带着他启动传送阵。 傅孤尘抬手覆上玉钥,也覆住了郁雪融的手掌。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而有力。指尖微弯,将玉钥拢在他和郁雪融的掌心之间。 玉钥的触感温润而微凉,傅孤尘的手却是暖的。 应该是因为身负业火琉璃心的缘故,他的手干燥而温暖,体温似乎比扶危峰上的净水灵泉还要更高一些。 好暖和,像个会动的小暖炉一样。 郁雪融轻咳一声,收回自己脑海里奇奇怪怪的想法和比喻,然后唤动玉钥开启阵法。 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就已经回到了扶危峰上。 郁雪融虽说住的只是个小院,但空余房间也不算少。 “你喜欢哪一间?这里除了我就没有其他人了,所以你想住哪间都可以。”
郁雪融走在傅孤尘前面,领着他看小院里的屋子。
傅孤尘只是说:“随意。”他对衣食住行一类从来都没有什么要求,无论好坏,有就可以。 有时或许没有,但也不是不能活。 郁雪融这下倒犯了难,他时常也是选择困难的那类人。 当时他自己挑房间时,幸好是因为有个目标,所以选了离净水灵泉最近的一间,要不然恐怕也要半天定不下来。 更不要说得替别人做决定了。 傅孤尘看着郁雪融左看、右看看,一副决定不下来的为难模样,便随手往身边最近的房间指了一下,说:“那就这里吧。”
郁雪融看了看,点头说:“这里风景不错,而且我住的房间就在侧边,有事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
…… 夜色渐浓,一轮斜月悬于高峰旁。 扶危峰的房间虽一直无人居住,但家具物品都并不缺,并且在阵法维持之下,也始终保持着干净清洁的状态。 傅孤尘说是住进去,就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住进去,没有带一件原属于他的东西。 他原本也就没什么东西可带,他绝大部分的记忆还停留在几百年前的那个冬夜,时间一跃而过,再醒来时,他曾认识的一切都已在漫长时间里消磨殆尽。 倒是郁雪融在他住进来后,给他拿来了不少东西。 桌上放着温热的花草茶,清甜饱满的山间灵果,还有些常用的灵药灵丹之类。 傅孤尘记得,郁雪融走之前还有点不好意思,说今天太匆忙了好多东西都没准备,明天他再去宗门内的集市看看。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很漂亮,像浅色的宝石一样。 傅孤尘将手贴在哪壶温热的花草茶旁,一直到茶水彻底凉下去。他的手指掠过那些清甜的灵果,最后从丹药当中取出一颗辟谷丹。 辟谷丹只是用来维生的丹药,味道并称不上好。 略带着苦的药味在唇齿之间泛开,傅孤尘想,这才是他习惯的生活。苦的,敷衍的,但是为了活着,必须要吞下去。 而那些温热的、清甜的、漂亮的东西,他不应该接触太多。 傅孤尘在床榻上躺下来,他没有铺被褥,就这样合衣而睡。他闭上眼睛,周围很安静,只有偶尔风拂过山涧的声音。 他向来睡得很浅。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水被搅动的轻微声响传来,傅孤尘几乎是立刻清醒过来。 他全身都紧绷起着,像一张被拉开到极致的弓弦。 直到他看到声响的来源——那是一头来院子里喝水的鹿,歪着头看了傅孤尘一眼,然后朝着旁边跑走了。 傅孤尘这才恍然想起,这不是傅家的死狱。 这里是扶危峰。 他看向窗外,隔着不远的地方,有一扇映着暖黄灯光的窗,在夜色中令人心神安宁。 傅孤尘看向夜色里的那扇窗,暖黄色的灯火微动,映照着屋内那个清瘦的背影,似乎在认真准备什么。 一切渐渐又重新安宁下来。 看着那方的灯火,傅孤尘的呼吸逐渐平缓,他闭上眼睛,再次入眠。 一夜宁静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