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那冰雪色的提灯越来越近,抱在怀里的无赦剑却像是睡着一样毫无反应。手足无措之下,郁雪融本能地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但是过了好一会儿,却似乎什么可怕的情况都没发生。 旧神殿内又恢复了平静,耳边只剩下火堆劈啪作响的声音。 郁雪融试探着睁开眼,却发现刚才那盏冰雪凝成的提灯已经不悬在半空中,而是被放在了郁雪融的对面,火堆另一侧的地面上。 体内里燃着一簇奇异的淡蓝色火焰,看起来好像与旧神殿中灯台上的火光是同一种。 郁雪融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的眼睛什么都没看到,却能感觉到提灯好像是放在某个人的脚边,而那个人似乎一直停在那里,低头久久注视着自己。 或许应该……并不是人,而是某位性格平和的鬼魂先生。 郁雪融脑子里冒出了鬼魂先生这几个字之后,他的心情好像也随着这个有点可爱的称呼,变得不再像之前那么害怕了。 眼前的火堆被谁轻轻拨弄了一下,变得更加温暖起来。 空气中的湿冷气息,在温暖中渐渐散去。原本被郁雪融抱在臂弯间的无赦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换了位置,恰好靠在那盏冰雪提灯旁边。 郁雪融下意识想把无赦剑拿回来。 但刚一抬起视线,就与面前那道看不见的目光相撞,这种似有非有的奇异对视感,让郁雪融赶紧收回目光,低头盯着火堆,不敢再随意东张西望。 火焰劈啪作响,飘起几点星火,散落又熄灭。 也不知过了多久,郁雪融感觉到周围安静到他又快要睡着的时候,手背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 像被一片薄薄的冰霜蹭过,有点凉但又转瞬即逝。 郁雪融下意识张开手掌,还没等他反映过来,就感觉掌心也被那种很轻很凉的感觉所触碰,并且这次是连贯地在掌心划动。 刚开始郁雪融一个激灵,吓得差点跳起来。但很快他他反应过来,这个连续不断的触感似乎是……在他掌心写字? 郁雪融一时好奇心压过了害怕,认真去辨认在他掌心划过的笔划。 仿佛是担心郁雪融跟不上,一笔一划都写得很慢,每个字之间还会停顿片刻。直到郁雪融念对了,才会继续写下一个字。 郁雪融暗自感叹,这简直比学堂里最耐心的老师更要耐心。 “宗内扶危峰,有一,净水灵泉,可驱,寒毒之疾,亦可,养续经脉……”郁雪融断断续续的念出这一行字,惊讶地发现,这位鬼魂先生居然在告诉他治疗寒疾的办法。 净水灵泉,这个词郁雪融并非完全陌生。 这种极为罕见灵泉只存在于两条神迹灵脉交汇之地,而神迹灵脉,是上重天最高等级的大型灵脉。 其中蕴藏的灵气结晶,也就是上重天的通用货币灵玉,比其它普通灵脉要丰富和纯粹上很多和等级,并且几乎没有杂质,直接开采出来就已经是最高品质的灵玉。 整个上重天至今为止也仅发现过七条神迹灵脉,而至于满足两处神迹灵脉交汇的苛刻条件,能生养出净水灵泉之地,在此之前,郁雪融也只听说过蓬莱仙山的那处福地。 就是之前由闭月仙出面,才求得龙尊允诺,让身受重伤的月辞镜前往休养的那处洞天福地。 反倒是扶危峰这处,先前并未听南明宗内有人提起过。 也许是因为扶危峰曾是那位寒渊剑尊的居所,在剑尊意外陨落后,扶危峰的玉钥信物因为断了传承,于是就渐渐荒废了。 郁雪融在想,如果真有一处这样的净水灵泉,他倒是挺乐意搬过去当条咸鱼的。毕竟长生峰以后的日子,在月辞镜回来之后是肉眼可见的糟心。 不过,自己该怎么才能搬去扶危峰住呢? 正想着,忽然一阵异响自窗外传来,郁雪融本能地偏过头去看——余光似乎先瞥到了一抹飞溅在窗上的猩红。 但还没等他完全看清,眼睛就突然被什么轻轻覆盖住了。 郁雪融怔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他抬手去碰自己眼睛时,什么都没有碰到,但却真真切切的被挡住了视线。 感觉和意识发生了冲突,意识告诉郁雪融,有谁及时覆住了他的双眼,以制止他去看窗外那场正在发生的……不好的事情。 郁雪融的手心再次痒痒的,有新的字迹写过。 ——不要看。 ——不要听。 ——睡吧。 ——等天亮,离开。 那些一笔一划的词句,断断续续,却像是有魔力一样让人觉得莫名安心。 郁雪融真地好困,他什么都不看,也什么都不听,仿佛这被火堆温暖的小小一方天地,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腥风血雨。 噬人的长夜刚刚开始,但郁雪融却已经被拥入某个视线不可及的怀抱,安然入梦。 今夜旧神殿之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 郁雪融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不再是如今的模样,而是一只毛绒绒、圆滚滚的白色小鸟,在落了雪的桦树林间蹦蹦跳跳。 他快乐又任性地把枝丫上厚厚的积雪都踩落,让它们落在树下那只雪豹的脑袋上。 “绒绒,真的有这么好玩吗?”雪豹无奈又有点好笑地用爪子扒拉掉头上的落雪。
郁雪融歪着头想了想,回答说:“也没那么好玩儿,主要是你现在长得太大啦!以前我这样摇一摇树枝,你就会被雪全部埋住,只露出个脑袋。”“好了,别光顾着玩儿了。”
雪豹仰起脑袋,看枝头间的小雪雀,“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之前你从雪原上救回来的那个道长,好像要准备离开了。”
郁雪融一听,咻地一下就从树上落了下来,化作一名头发雪白的少年,也不顾地上厚厚的积雪有多冷,光着脚一路小跑,往不远处的小院子里去了。 “绒绒,变成人不能光着脚,会生病的!”
雪豹在身后无可奈何地喊道。
郁雪融头也不回,在蓬松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形状可爱的脚印,他边跑边回答说:“没事,我可是在雪原上长大的,才不怕冷呢——!”一路跑到小院的大门前,郁雪融将似乎正准备离开的那人正巧堵在了门口。 在梦里,郁雪融好像怎样努力,也没办法看清那个人的脸。 但是却清晰地记得,他有一双让人无法忘记的,深沉到让人误以为是黑色的深红眼睛。 即使是这种极易显得暴戾的红色,却也被他含霜般的眼瞳压了下去,不见丝毫邪性,只让人觉得锋锐如寒刃淬冰,沉静似长河落星。 “先生你、你是不是,要走了……”郁雪融一路急匆匆地跑过来,真到了面前说话却磕磕绊绊起来,连气势也越来越弱,最后几个字简直像被他吞了回去一样,没了声音。 那人此刻倒也并不回避,说:“是,宗门有急事召我速回。”
郁雪融一下子像个泄了气的雪团子,一脸沮丧地小声道:“怎么先生也这么说……上次爹爹说有急事必须要出门一趟,结果好久了也不见回来。”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眸,认真道:“我会回来的,说好了要教你学仙道的术法,我从不食言。”
“真的?”
郁雪融眼中亮了起来,好似一簇在春雪初融中绽放的桃花。
“当然。”那人点头。
郁雪融眨了眨眼睛,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他抓住那人的衣袖,抬起头好似无意间撒娇一般,说道:“先生的宗门在南方对吗?我自小生在雪原,从没见过桃花长什么样——所以等先生回来的时候,能帮我带上一枝桃花吗?”…… 郁雪融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 昨夜的梦境像风一样,刚醒来就被吹散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影子。 窗户上透进来一缕柔软的晨光,干干净净的,就好像昨晚郁雪融被覆住双眼前,看到的那一抹猩红血迹只是个错觉。 郁雪融低下头,发现自己握着手掌,似乎掌心包裹着什么东西。 他摊开掌心,一把对他来说并不算陌生的玉钥静静躺在那里。 这是南明宗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宗内的七峰各有一套玉钥信物,分为主副两把——副钥由一峰首座自行决定数量和权限,一般交予亲传弟子,方便他们的修行和生活;而主钥每峰只有一把,能够开启峰内几乎所有的机关与阵法,向来由首座亲自保管。 郁雪融作为长生峰的弟子,也有一把模样相似的玉钥。他赶紧取出属于自己的那把玉钥,稍作对比之后发现,两把钥匙有些许不同。 不仅是玉钥底部篆刻的名字不同,一刻长生,一刻扶危,它们的大小形状也略有差别。 郁雪融仔细思索半晌,终于辨认出他新拿到的这把稍大的玉钥,应该是扶危峰那把消失了许多年的主钥。 郁雪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将这把主钥留给他,就几乎等于将整座扶危峰都交到了他手上。 难道说…… 昨晚那位看不见的鬼魂……不,是那位先生,竟然是扶危峰曾经的首座,南明宗曾经的执剑长老,寒渊剑尊? 等等,等等。 郁雪融好似又想起了什么,他站起身来,朝着旧神殿内那尊神像的方向跑过去。 此时天光大亮,郁雪融循着昨天的路绕到神像身后,棺木依旧被锁链层层封印束缚,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此刻在棺木旁,却静静靠着一盏冰雪凝成的提灯。 提灯里蓝白色的火焰静静燃烧着,毫无疑问这就是郁雪融昨晚见过的那盏提灯。 郁雪融长长呼出一口气,有些懊恼地想,自己昨天一定是被一连串的事情吓蒙了,不然怎么会想不到,能在这座旧神殿中行动自如的,哪里会是什么别处的孤魂幽鬼呢? 只可能是这棺木之中,被封印之人本身。 也就是说,这棺木中被封印的那位,很久之前与仙道众人战至血流成河的杀神,就是南明宗曾经的那位执剑长老,寒渊剑尊。 这样一来,有些事情就能和石碑上的描述对应上了。 为什么仙道众人明明只是围困一个被魔气侵染之人,最后却死伤惨重,十不存五。因为他们对抗的是上重天唯一勘破天道,渡劫成圣的剑尊寒渊。 郁雪融没有想到,寒渊剑尊当年意外陨落之事,竟是这般经过。 难怪百年之后的仙道之中,年轻后辈对此事无从了解,曾经了解的长辈也不愿意提起,就算偶尔提及也大多一笔带过。 但无论当年如何,对现在的郁雪来说,虽然只短暂相处了半个晚上,但寒渊剑尊却帮了他很多。 郁雪融心中一时有诸多情绪涌上来,最后也只能朝着棺木的方向,俯身拜谢。 但他这一拜还未完成,却忽然被一股力道轻飘飘地推了出去。 等郁雪融再抬头时,他已经稳稳站在在旧神殿外了,臂弯里抱着无赦剑,还有那盏冰雪凝成的提灯,扶危峰的玉钥也安稳躺在他掌心。 这位剑尊不愿意受人拜谢吗?郁雪融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过说起来,剑尊的意思是让自己带上这盏提灯一起走吗? 郁雪融提起这盏燃着淡蓝色火焰的提灯,虽然看上去是冰雪雕琢而成,但入手却并不让人觉得寒冷。 郁雪融盯着那奇异的火焰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火焰的晃动似乎是有规律的,即使变动位置,最后也会指向同一个方向。 原来这是一盏能够指引方向的引路灯,所指的方向应该就是影冢的出口。 火焰的淡蓝光晕照在路的前方,让郁雪融有种格外的安全感。 离开之前,郁雪融隔着旧神殿的门,轻声道别。 “那我走了,再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