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介不介意我再抱紧点,我保证什么也不做”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耶律玄紧了紧手臂,将怀中的狗贴得更近,双腿卷缩起夹住狗尾巴。 “呼......”长舒一口气,仿佛缩腿这个简单动作就用光了全身力气。 “暖和多了,我说你也忒不讲究,这天寒地冻的就一张破凉席,看来你在这片混得也不咋地” 不知是被勒得紧了,还是对身后话痨的抗议,怀里的狗扭了扭身子,耶律玄五官瞬间挤成一团,胸腹间一阵剧痛。 “咝......”稍缓片刻“我说你别瞎动,疼死我了。咋了,说你还不乐意,活该当一辈子流浪狗” 怀里传来两声哼哼,以示回应。 “不是我说你,同样生而为狗,你差了不是一丁半点。没来你们乾阳之前,我也养过一只,祖母送我的,那家伙的日子你做梦都梦不到。”“还有,母老虎在乾阳皇宫里也有一只,拉出来的都比你吃的好。可惜了,最终还是没能把那畜生宰了,可惜,可惜” 耶律玄摇摇头,说不出的遗憾。 “瞧,就你最寒碜,连带我也跟着遭罪” 狗身子又扭了扭 “咝...得,我不说了行吗,你什么态度?我这可是付了房钱的,白日里,你吃了我不少包子” 狗身子再扭了扭 “啊...”耶律玄疼得低吼 “我闭嘴,我闭嘴” 耶律玄的嘴消停,狗也安分了。 胸腹间阵阵剧痛,几处大穴不断散出的寒意和逃出囹圄的欣喜,交织成复杂又难以言表的情绪。想到前路茫茫,耶律玄不禁怅然。逃是逃出了,距离升天也着实不远了。 疼得睡不着,也不敢睡,怕再也醒不来,又怕醒来时冷氏兄弟的刀已经驾在脖子上。这夜黑如墨,为本就紧绷的心弦,又覆上浓浓的恐惧。十年质子,不知何时起,对黑夜竟产生了莫名的敌意。 十年前,乾阳王朝令专使赴各属国中挑选皇室成员入乾阳帝都为质。辽国作为曾经与乾阳,北渝三足鼎立的泱泱大国,纵使百年前,因分裂而式微,被乾阳趁机并为属国,依旧是众属国中实力最为雄厚的。加之上代辽王自继位起,励精图治,数十年间平定西境叛乱,民生得以复苏。传至当代辽王耶律隆程,更是经营得国富民强,乾阳高层自然严加防范。于是,入乾阳为质,岂是寻常王子王孙便能应付? 其时,辽国民间盛传,辽王第九子,经圣师批相,乃“祖龙中兴”之命格。深得辽王宠爱,更是教养在一代巾帼传奇,先辽王之妻,萧老太后的膝下。可谓一众王子中,最是集万千宠爱和期望于一身者。谁曾想,正是这万千宠爱,让乾阳皇帝颁下圣旨,钦点辽王第九子耶律玄入乾阳为质。并许诺,如辽国恪守为臣之道,待九王子十年质期后,可将乾阳幕柔小公主下嫁,九王子入乾阳为驸马,两国永结君臣之谊。 圣旨到抵辽国王城,辽王无奈之下,派使团护送九王子入乾阳。萧太后震怒,摔碎寿康宫的山河琉璃盏,强令萧氏门阀出兵,长驱千里,于边境拦截使团,必夺回九王子。辽王跪在太后宫门口一个昼夜,泣诉个中厉害,几经哀求。老太后长叹一声“罢了,雏鹰于生死间展翅,狼崽子在扑杀中锤炼筋骨,我大辽国的雄鹰终会飞回来。”
就这样,时年八岁的耶律玄当了人质。一晃十年,个中滋味正如这冬日拂晓,怎一个“冷”字了得。老太后怕是做梦也没想到,她的雄鹰此刻正提心吊胆,于这破落巷子中,搂着流浪狗,枕着破凉席,抖得筛糠。 接连几天的大雪在后半夜终是停了,天边泛起一丝曙光,再待得半个时辰,就没这么冷了。耶律玄忽而有些庆幸,又撑过一天,丹田内的热感越发强烈,按以往的经验,只要丹田内的热流能开始运转,伤势便不足为惧怕。对于老师所传授的奇异功法,耶律玄相当有信心,在过去几个月的逃亡中,也应证过很多次。只不过此次的伤势比以往都重,肋骨断了几根倒是小事,腰侧被冷氏兄弟一刀贯穿,所带的冰缠劲果真厉害,寒气驱之不去,几处大穴皆被冰冻一般,气劲受阻。若不是老师所授功法奇特,多年悉心教导,临别时所赠保命之物,换旁人早死几百次了。想到此处,耶律玄咬牙恨声道:“该死的母老虎,一夜夫妻百日恩,好歹也算共患难,能下这等狠手,这女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说完又有些怅然
“哎...不知这辈子还能否再见”沉默半晌 “也不知道老师现在在干什么,我走了,又换谁去给他老人家送莲蓉包子” 许是念叨累了,也或许是黑夜尽退,胡思乱想中,竟慢慢睡着了。 接连三天大雪,目之所及尽皆白茫茫一片,多少浮尘凡垢掩匿其中,同时被隐盖的,自然也有那亡命之人不愿为人所知的踪迹。 雄州城外的山巅上,十几个人立在此处,为首之人站在山崖前,目视浩渺城池陷入沉思。身后众人皆着黑衣黑袍,腰配朴刀,乍一看与普通富绅的看家护院无异,只待细看时才发现,黑衣人袖口和领口处都用丝线绣上类似鸟类羽毛的物样。颜色还不尽相同,多数是白色,靠中间的四人是银色,而站在为首男子身后的一人,两处物样竟是金色。 这为首男子身披锦袍,面容冷峻,初升朝阳照在脸上更显英伟不凡,不过在此刻凝视雄州城的双眸里不时闪过的阴毒,却增添了几分不适宜的沉鹫。 “启禀四殿下,冷松统领传讯,依旧没有逃贼的踪迹。”从山腰飞掠而来,领口绣着银羽的黑衣人单膝跪在男子身后,沉声禀报。
男子手掌轻抬,黑衣人起身而立,肩膀上的褐色白头鹰扑闪几下翅膀,双爪牢牢定在黑衣人肩上。 “冷华,此事,你怎么看”沉吟片刻,男子开口问道。 身后领口绣着金羽的黑衣人,向前一步,看着锦袍男子的背影,拱手弯腰 “回四殿下,两日前于青丛山断崖处我们便失去了他的踪迹,两日来几路追查皆无所获,便只有一种可能,逃贼坠落断崖,已无全尸。否则,以我师弟的追踪之术,断无可能没有丝毫发现” “冷松在追踪一道的造诣我是信得过,只是若已身死,碎服残肢总要见一星半点,怎会消失得如此彻底,你说呢?”锦袍男子依旧背对众人,语调平静。
听闻此言,又看不到男子神情,冷华额头冒汗,急忙回答 “或许是连日大雪,尸体被积雪覆盖较深也说不定,殿下还请安心,那小子被羽翎侍追杀数月,十日前遭遇时,我观其已是强弩之末。被我兄弟二人联手重伤,还硬抗属下的冰缠劲,非是属下自傲,冰缠劲入体,又逢寒天冻地,若无窥天境高人以相克功法为其驱解,必死无疑。”冷华言语恭敬,但话语间散露的自信和傲气却是十足。冷氏兄弟作为乾阳四大国宗,昊寒宗的弟子,其师尊更是乾阳四圣手之一的玉寒上人,二人深得其师真传,而立之年便已是归元境大成,位列皇家暗卫羽翎侍八大统领,自然有几分傲气。若非眼前这位四殿下掌管着冷华所属的天字营,且是个杀伐果断的主,换旁人,就算是其他皇子,冷华也不会如此战战兢兢。 语调依旧平静 “你兄弟二人的手段,我自然有数”侧过头来又说 “不过此番兹事体大,结果必须落成铁实,揉不得半点沙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明白吗?”
最后几字渐有冷意。冷华急忙弯腰拱手,方才的傲气全无,急声说道
“属下知错,必定全力追查” 四殿下回过头去,看向远处的雄州城,一时无话,气氛凝固。冷华不敢起身,只觉额头已有汗珠滴落。 羽翎侍乃皇家暗卫,设天、地、玄、黄四营。乾阳立国几百年,皇室分支庞大,免不了总会出现有损皇家颜面或是不守规矩的人和事。所以,羽翎侍不同于其他特务机构,而是专查皇亲国戚。其中天字营,更是兼领着内查之责。所以,这些年来,冷氏兄弟跟着眼前这位四殿下,刀口上不知沾了多少天家命案。同时也见识了这位的狠辣无情。 “传令,冷松带两队人马继续在周边搜寻,其余的改换寻常装束,分批进入雄州城,记住,不得暴露,不得惊扰当地官府” “是,属下这就着手安排” 冷华领命朝山腰掠去,身后几名黑衣人紧随其后,离得远了,方才长舒一口气,后背衣衫尽已湿透 太阳已然高挂,泛起丝丝暖意。四殿下眉宇间的阴沉却是越来越浓,一如他的名字——姬慕沉。打开这张看了无数遍的令信,短短四字却让他百思不解“就地格杀”。 当日耶律玄出逃,本是派御典司的人马追捕,才过两日,便成了耶律玄挟持小皇妹姬慕柔。父皇派天字营接手。临行前,父皇递过一封折子 “擒之,勿伤其命,遣思过殿,随老夫了此残生” 不用猜,这定是思过殿的那位递出来的,再加上辽国举兵屯边,情势紧张,父皇只交待务必保皇妹周全。一月前解救出小皇妹,遣人护送回京,才过半月就接到这封令信,就地格杀耶律玄。当前局势,出于对辽国的威慑,耶律玄不该杀,更何况还有思过殿递出的折子。 姬慕沉眉头紧锁,旁人不知晓,他可是清楚的记得,七岁尚未习武之时,岁末年节,父皇只带着他和两名近侍,平日护从皆没让跟随。深夜提着食盒,来到思过殿,父皇并未进入,只让他把食盒拿进思过殿外的庭院门柱内。食盒刚放下,便从屋舍内缓步走出一人,虽是黑夜,却能清楚地看到来人银发披肩,一身银白色长衫,光脚走在庭院的雪地上,脸上皱纹纵深却丝毫不显龙钟之态。当时年幼,又是夜深,吓得他急忙跑出躲在父皇身后,只敢探出头来观望。来人走近,到庭院的门柱前,与父皇仅几步之距便不再前行,直目看向父皇。而平日里受万民朝拜的父皇,作了一个让他至今想起依旧震惊的动作。双膝跪地,俯身磕头 “皇爷爷,孙儿来看你了” 说完直起身子,拉过他,说道 “沉儿,进去” 当时懵懂的他下意识的向前迈步,刚走两步 “把这孩子带回去,以后也不必来了,只是这莲蓉包子,遣人时常送些来” 说完,老人提着食盒走回屋舍。 在回程的宫道上,姬慕沉壮起胆子问了一句 “父皇,这是谁啊?”父皇顿住脚步,沉吟片刻后说道 “这是我爷爷,你的祖爷爷” 停顿半晌又说 “也是我乾阳姬家的罪人” 说完蹲下看着他,双手掌着他的肩膀说 “今晚之事,不得对旁人说起,明白吗?”
姬慕沉用力点头,认真说道 “孩儿绝不外泄一个字” 父皇起身往前走去 “从明日起,你便跟着未元上人学本事吧” 姬慕沉幼小的内心惊喜交加,母亲之前只是一名普通宫女,又在这深宫争斗中早早离世,年幼的他自然不受待见,能拜未元上人为师,自然是天大的机缘。 成年后,随着对皇室秘辛的深入了解,姬慕沉不禁后怕,之前已有六位皇子被送进思过殿,有他的皇叔,也有皇兄,而他们都没再出来过。同时,他也清楚思过殿那位话语的分量。可如今,父皇竟置之不顾,思量下来,问题只能是出在小皇妹那里。 想不明白的事不止这一件,思过殿外设有大阵,凡是修练者,窥天之下无论哪一境,都不可能进出思过殿,而耶律玄这些年每日进出并未受约束,是以他一直认为,耶律玄不过是精通些拳脚功夫。岂料耶律玄数次在羽翎侍的围捕中逃脱,其间展现出浑厚修为,令人咋舌。饶是冷氏兄弟见多识广,也看不出耶律玄所修的是窥天之下,三境中的哪一境。锻体、纳气、归元,话说是三境,其本质就是三条途径,并无强弱之分,只看自身差异来选择。世间万千众生,能修行者甚少,三境中最后能凭自身资质或气运机缘达成殊途同归,跻身窥天境的更是凤毛麟角。入窥天,观天地变化,纳星辰规则于自身,不单武力卓绝,寿命亦能延长,这便是修行一途的大道所向。至于窥天之上,传说中的化圣,几百年来已无人能探寻其高度。 思虑良久,仍旧未能想透其中关节。姬慕沉回过身向肩落白头鹰的黑衣人说道 “传讯帝都,耶律玄身中冰缠劲,重伤跌落山崖,或已身死,所部将竭力搜寻” 雄州城作为乾阳王朝西面边境的第一重镇,历经王朝更替,又经不断扩建修缮,如今已是一座拥有数十万固定人口的繁华之城。加上来自周边邻国往来贸易的行商,镖局,终年热闹非凡。城池占地方圆数十里,城内纵横十九道,将城区划分东南西北四城。城东是一干官府机构所在,南城则是达官显贵居所的集中地,北城住着寻常百姓,西城供各类行商贸易货品。虽无明文条例,但各城区恪守其间的潜在规则,就是什么人住什么地儿。在四城中央,一座恢宏建筑屹立正中,就连南城最高的元帅府也要比其矮上一截,雄伟之处更是不及,这便是“雄州府”,雄州最高的行政机构,也是历任雄州刺史居住和办公之地。 此刻位于刺史府北面数里外的无名小巷里,耶律玄坐在破凉席上,半靠着墙壁,刚喝完从屋檐滴落的半碗雪水,闭着眼感受阳光带来的暖意,不远处爬着一条杂毛狗,也在直起身子吐舌头晒太阳。说是杂毛狗实不为过。一身毛色黑、白、黄、灰都有,估计是常年不洗澡给脏的。 “我说小花,只听过要饭没要早饭的,可没听过流浪狗刨食也选时候,这都日上三竿了,你不饿?”
耶律玄两手一摊 “你别不理我,我可真没吃的了” 小花扭头撇了撇耶律玄,接着晒太阳 “嘿...” 耶律玄无奈,摇摇头 “哎...怕了你,这年头,狗比人还精” 咕哝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压扁的馒头,硬邦邦的沾着土粒子,有一半还被血侵过。拿在手里拍了拍 “来来来,咱俩有缘,你也算救了我,这馒头咱一人一半,吃完散伙” 说着掐下带血的一半扔给小花,屋檐下的破碗又接满了水,耶律玄就着雪水吃起来,刚吃两口,小花凑了过来瞪着他手里的碗 “差点忘了,这碗是你的,来,喝吧” 收回小花喝过的碗,喝完最后一口,又把破碗放回屋檐下 “以后可以给你的兄弟们使劲吹,你和辽国皇子同睡一张床,共用一只碗,分一个馒头。啧啧,这经历,够你傲视群狗了。诶,你去哪,别走啊,诶...” 看着小花朝巷口跑去,耶律玄摇摇头 “你也不是什么好狗,跟那母老虎一样,吃干抹净不认人,一个德性” 耶律玄拿过破碗,看着碗中的脸,这哪是皇子,纯粹的乞丐,突然一拍脑袋 “哎呀,不好,这小花八成也是母的,失算,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