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一处宅院。 “不是我不肯跟你们走,实在是阖家老小都在此处,我就算走了,还能把他们都带走吗?”
沈潇坐在厅中,听见宅院的主人幽幽道了这么一句。 这宅院的主人姓唐,名唤唐庭,是现今鹤山卫的副指挥使。 而他还有另一重早就被遗忘的身份,是沈家军五虎将中的大将,仅存在世的三虎中的一人。 岳将军早就因为被上峰排挤而屡屡受挫,后又因着为白琛说话受罚被贬。 沈潇救了白琛和月影之后,转去找了岳将军,岳将军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子。 他从前不想拖累儿子,可又咽不下虎落平阳被犬欺之气,总觉得若能有一日换了上面的人,以他们父子的本事和他从前的功绩,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可换来的一个又一个上峰,却没有一个肯启用他们父子,反而他的状况越发糟糕,连累儿子哪怕累了军功,也一点升迁之望都没有。 他看透了,待白琛和沈潇找来,不必岳将军开口,他儿子就一口应了下来。 早就跌至谷底的人,看到唯一抛下的绳索,还有什么可犹豫? 沈潇有了父兄帐下五虎将中的两位,就只剩下最后一位了。 唐庭的处境当然也算不得好,堂堂沈家军五虎将,却连正三品的指挥使都当不得,只能屈居人下,做个副官。 但他调至此地之后,在沿海抗倭有功,虽不曾升迁,这些年一直也在沿海带兵,朝中纷乱倒与他干系不大。 但眼下两位五虎将都强行脱离了朝廷,唐庭也受到了波及,朝廷搜查了他的府邸,没有找到人,又有亲友说情,但也罚奉半年。 沈潇等人在事情过了之后好一段时间,才联系了他,此番在唐庭一处鲜少居住的别院见到了他。 沈潇也不啰嗦,上来就把自己的来意说了。 如今的朝廷容不下沈家军的将领,若是唐庭也过不下去,大家不妨聚在一起,思量一个破局之计。 但唐庭只是叹了口气,就拒绝了他们。 他说带不走阖家老小,“我亦希望沈家军重返昔日光景,但我家族就在此地,甚至多半的人都在军中效力,先前之事,他们还替我说情,我若转头走了,他们也都在军中呆不下去了。”
这番话说得令厅中沉默。 唐庭看了看从前最亲密的同袍岳岭和白琛,又看了看沈潇。 他忽的叫了沈潇一声。 “阿潇长大了,不甘心父亲一辈子领出来的兵就落到如今的境地,唐叔晓得,你比你父兄更有气魄,敢与朝廷为敌。但阿潇有没有想过,朝廷就像苍翠古树一样,树大根深,就算沈家军又复从前模样,真的能将这扎根极深的古树连根拔起吗?”
他看住沈潇,“一旦去做了,却没能连根拔起,你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古树震怒抽出枝条,将人直接打入污泥之中,所有过往的荣光皆毁于一旦,沈家军将成为最可耻的存在。”
他问沈潇,“阿潇把这些都想到了吗?”
唐庭的话说得很慢,却似针一样,一根一根扎到了沈潇心上。 她怔着,半晌没说出话来。 还是岳将军先开了口。 “别说这样的话,阿潇能为我们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她也是为了沈家军的兵将好。”
唐庭却笑着摇了摇头。 “为将之人,若是没有顾全麾下的本事,只是抱着一腔的热血和好意,有用吗?成千上万兵将的性命,只热血和好意护得住的吗?”
厅中陷入了沉默,沈潇攥紧了手,她看向一旁的岳岭和白琛,又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手。 手上大小伤痕遍布,握住刀剑弯弓的部位生起了厚厚的茧。 可这有什么用? 纵然她将功夫练至绝境,纵然她满心都想要沈家军再延从前之神话,可她没有一个好的计策保住自己的兵将,令他们没有后顾之忧,那么她就不是一个好的将领。 甚至不配是一个将领! 沈潇彻底沉默。 这时白琛起了身。 他缓缓看向唐庭。 “至少阿潇还敢拼力一试,而不是在沼泽里闭着眼睛苟活。那样地苟活,会有尽头的。”
唐庭顿了一顿。 白琛已叫起沈潇,同岳岭一起,离开了唐家的别院。 唐庭没有去送,仍旧坐在安逸的厅堂之中,周遭还是寻常百姓用不起的名贵香料熏出的富贵香气。 但唐庭闭起了眼睛,双手覆在脸上,深深叹了口气。 ...... 江南的湿冷是不同于北方冬日的寒冷。 在这里,遥远但尚存火热的日头不见了,只剩下阴恻恻的天空,洒下细密如网的雨丝。 雨丝吸满了冷气,仿佛能分成入骨的细丝,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沈潇走在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冷意更加无缝不入。 岳将军回了宿处,原本白琛也有月影在宿处等着他,但他留了下来。 白琛跟在她身后,沈潇脚步一顿,忽的回头问了他一句。 “唐叔说的,都是对的吧?”
白琛没有即刻给她答案,他道,“至少有一点或许是对的,那就是你要想成为像你父亲一样的名将,还有许多路要走。”
沈潇从没想过,像母亲原本希望那般,做个寻常的姑娘,嫁人生子,在宅院里度过一生。 她想她一定要成为父亲大哥那样的将领,这才是她的宿命。 可她到今日,才突然意识到,就算她想要成为名将,现实也似乎并没有给她成为名将的机会。 哪怕到了今天,她救下了父亲帐下两位大将,但他们这单薄的几人,又如何成就从前沈家军的伟业呢? 她没有兵马,也没有能给兵马提供保障的本事。 所以她无法说动唐庭,而唐庭只是代表了大多数沈家军兵将的态度而已。 她带领不了他们。 沈潇忽然有些羡慕那肃正军了。 肃正军揭竿造反,反抗朝廷,有那些被朝廷迫害的百姓,都拿起了刀枪成为他们的兵将。 起初的肃正军,也是那么地不让人看好,毕竟只站着兖州这么一小片地方,仿佛朝廷随便动一动手指头,他们就撑不到明年了。 但肃正军没有垮,反而出其不意地拿下了徐州,这一举已经令人惊讶,可那肃正军拿下徐州还没几日,竟然突然火并了广诉军。 几乎是哗啦一下,一个看起来不成气候的小小反军,竟然占据了近一省的地域。 肃正军的银面将军,似也如他父亲那般用兵如神,这才是真正的为将之人。 听闻此事的时候,沈潇也动了一下投入肃正军的念头。 可肃正军再厉害也是反军,是要颠覆朝廷的人。而沈家军是朝廷军,一旦沈家军要颠覆这个王朝,要改朝换代,那么过往保家卫国的荣光又算什么呢? 沈潇不敢赌,不敢用父兄两代人换来的荣光去赌。 可朝廷已然抛弃了沈家军,不能加入叛军的沈家军兵将,就完全没有可以存活的空间。 沈潇默然走在安静的街巷里,一直走,走到尽头,在半人高的土地庙前停了下来。 土地庙矮矮小小,周遭没有人影,只有她和白琛两人。 沈潇停下来,木然站在路尽头的神像旁边。 土地爷的木像掉了漆,没办法同供奉在琉璃瓦下庙宇中的神佛金身相比。 但她白叔倒还是真神拜见了神仙,朝着土地庙正经拜了一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土地爷啊土地爷,能不能告诉小人,肃正军是不是找到了先太子的遗孤?是不是找到了那位传闻中的真的东宫公主?”
沈潇闻言,挑了挑眉看了过去。 月影被疑似公主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她好一段时间都认为,所谓东宫公主,约莫根本不存在,也许早就不在世上了。 可她白叔念叨着拜了三拜,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树杈,“还请土地爷指示,若是树杈指向北方,就是公主降临。”
话音落地,他将树杈一抛。 树杈在空中翻滚了两圈,咚地落了下来。 沈潇也不禁看过去,那树杈不偏不倚,还真就指向了北方。 白琛一笑,英俊的脸上喜意盎然,他叫了沈潇。 “阿潇,咱们明日就启程去兖州吧,说不准,就见到了那位东宫公主。”
沈潇被他突如其来的打算说得一愣。 “兖州,那是肃正军的地盘。”
可她白叔完全不以为意。 “肃正军怎么了?若是肃正军寻到了公主,那还算什么反军叛军?分明就是肃清朝政、拨乱反正的大军,我们怎么去不得?”
话音落地,沈潇睁大了眼睛。 * 兖州。 肃正军中如过年一般火热。 先是拿下了徐州、合并了广诉军,而在众人的苦苦呼唤之中,孙先生寻来了公主,那可是先太子的遗孤,东宫遗落在外的公主! 再过今日,公主便要现身兖州城了。 他们不是反军,而是拨乱反正的肃正军! 肃正军中军民皆喜气洋洋,只是在这火热期盼的喜庆之下,秦恬昨晚几乎没睡着,眼下坐在城中给公主休憩的别院里,两手攥满了汗。 “公主别再出汗了,不然脸就花了。”
“嗯?我脸上也出汗了吗?”
秦恬惊讶。 天冬替她用帕子沾了下额头,拿给她看。 “您看,不少小水珠呢!”
秦恬无奈地吐气,她也不想出汗,但一想到要以公主的身份在成千上万的人中出现,还要游城一圈,就紧张的不行。 她只能硬让自己别想,干脆叫天冬把佛经给她拿来,她在上公主鸾驾之前,就靠佛经帮衬,祈祷佛祖让她静心了。 秦慎到房门前的时候,就听见里间传来一阵诵读经书的声音。 那嗓音不似平日清泉落石的清凉宜人,像是冒了泡的开水,咕咕嘟嘟满是不安,好生生一篇佛经读得心浮气躁。 秦慎有些想笑,又轻轻叹了口气。 秦恬囫囵读完了三页也未见静下心来,反而额头上的汗好像越出越多了,就在她没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读下去的时候,忽然房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别读了,再读下去佛祖该怪罪了。”
秦恬呛了一下,见那位“大哥”走进来,他说得极其认真,完全不像打趣,好像她这么读佛经真的对佛祖不敬一样。 秦恬是不得已而为之,被他这么说得有点暗暗生气,想要回他一句,但目光从他今日换新的衣衫上掠过,口中回怼的话一瞬间散了。 他穿了一身黑底暗纹的锦袍,那锦袍绣了金边,衬得他整个人沉稳而贵气,庄肃又英姿勃勃,尤其腰间束了金丝镶白玉的腰带,窄窄地将腰身收束得宜,衬得身姿修长挺拔,肩背更加宽阔有力。 他穿的板板整整,没有露出任何,秦恬却一下想到了那日在他帐外“偷窥”,不经意看到他赤着上身,又缠绕着紧紧缚了绷带的光景。 她轻轻咬了唇,“大哥就不紧张?”
这次可不紧紧是她自己,这位大哥和孙先生也要在的。 他走上了前来,就立在她身边,说不紧张,“千军万马我都带过,不过是骑马从城中走一圈,有什么可紧张?”
可秦恬并没带过兵,都是兵带她...... 小姑娘细长的秀美蹙了蹙。 秦慎瞧着她脸颊鼓鼓的,绷着小嘴,有点无奈,又没有办法,又翻起了佛经。 好像佛经真的能救她似得。 “恬恬,”他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抬头看过来。 “我同孙先生说了,届时不与他同行,留在你銮驾旁护卫,你能否安心些?”
他的嗓音轻轻缓缓,像一阵清风拂过水面。可清风只能形成小片的涟漪,而他的话令整座春池荡漾了起来。 尤其他低着头看着她说话,仿佛眼里只有眼前的小姑娘一人一般。 秦恬额头上的汗水啪嗒落下了一滴。 她知道这不是因为马上就要銮驾游行而紧张,而是因为,他离她太近了...... 春池里的清波荡漾,掀起了阵阵波涛拍打着堤岸。 小姑娘没敢再抬头看他了,唯恐自己又出现一些不该有的错觉。 她莫名生出的那些错觉,才该是佛祖怪罪的事情吧? 她说不用,“大哥还是跟孙先生一处吧,我也不能总是胆子那么小,也该适应才是。”
秦慎没想到她竟然拒绝了。 “真的?想好了?”
秦恬点头说想好了。 “就像大哥说得,不就是打马上街吗?也没什么的。”
一旁的青年停顿了一下,素来冷肃的脸上,才看着她露了些柔和的浅笑。 “也好。”
那浅浅的笑意又落进了小姑娘眼里。 秦恬连忙别开头,匆忙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他真是来劝她不要紧张的吗? 这下额头上的汗,好像比方才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