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只急了一阵便缓了下来,留下些如丝绸细纱般的雨雾将整个山间笼罩其间,水汽蒸腾融在空气之中,不觉寒冷,反而夹带着大地底层涌出的热气,在房中尤其明显。 灯火又忽闪了一下。 秦恬仓皇地别了一下脸,身前的人指尖顿了顿。 “是疼了吗?”
不是疼,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酥麻心虚之感。 但秦恬下意识没有说出实话,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还、还好。”
他没有察觉什么异常,温热的指腹又沾了些药霜。 “那再擦一些就好了。”
外间的山雨,令和暖的房中渐渐升起些微的湿意。 他再次靠近了过来,秦恬不敢再那样慌乱别开脸去,可他指腹落在她脸上的力道越加轻微,轻轻摩挲在那伤口之间,不觉疼痛,反而有种被羽毛蹭到的细微痒意。 秦恬不由地目光往别处看去,可忍不住绷紧又挺直了脊背。 只是她稍稍挺直脊背,便察觉额间有湿热的气息轻轻扑过来。 那湿热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秦恬极快地向他看了一眼,看到他紧抿的薄唇时一顿,又落到了他眼睛里。 “怎么了?”
他开口,湿热的感觉放大了十二分。 秦恬那莫名的心虚之感更上一层。 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 急忙寻了个话头开口,“大哥不用替我上药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虽说现在山庄内外都是肃正军的人马,但也不能排除会发生什么别的状况。 她这么问,秦慎看她。 “不睡会了?”
嗓音一如平日,但秦恬今晚却奇怪地从中听到了些令她心跳加速的意味。 她说不睡了,“我们快走吧。”
既如此,秦慎便也没再多言。 他道好,转身吩咐了下去,一刻钟后离开山庄。 他转了身,秦恬便松了口气,又是停又是快的心跳也些微正常了几分。 山庄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还有三军密谈的下一次,也不会选在此处了。 秦恬坐上马车离开,转头便看到山庄起了火,在细微的雨幕之中,火光缓慢转盛。 所有的秘辛与私心都被火舌舔舐殆尽,又在细雨中落为尘埃。 马车颠簸前行,天就要亮了,苏叶和天冬都劝她闭眼睡些时候,此地距离兖州还远着。 秦恬也想睡会,但今晚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弦声糟乱,令她无法抛却杂乱的心思安睡。 不想就这般走了没多久,她听见了从后面赶来的声音。 是秦慎派下去善后的士兵。 但马上的士兵来的匆忙,秦恬撩开帘子向他看去,见他上前回禀了事情之后,大哥眉头就皱了起来。 “是出了什么状况吗?”
秦恬主动问了一声。 秦慎放慢了马速到她窗前。 “有官兵追过来了。”
他道,“官兵这么快察觉,不排除是那朱汉春有意给官兵通风报信。不过我们离开的快,官兵没那么容易追上。”
就算如此,有人在后紧追,他们也不能再这样不紧不慢地离开。 秦恬立刻道,“我在车中,马车便不能快跑,不若给我一匹马,我们还能快些。”
马车若是快跑,人在车中要忍受的颠簸还不如骑马。 秦慎想了想,应了下来,下令人马暂停,让公主下车换马。 只是秦恬这边下了车,却没有等到给她的马。 倒是那位大哥牵着他的黝黑油亮的高头大马走了过来。 “大哥这马?我恐怕骑不了吧?”
这是匹随他征战的高头西域马,秦恬自认以自己的骑乘本事,驾驭不了这样的马。 但他轻笑了一声,“确实,你自己骑不了这马,就连上马都上不去。”
果然不是给她...... 秦恬尴尬了一下。 但他这话说得,她就算是个头不如他高,怎么还连马都上不去了......他怎么还笑话她呢? 秦恬不满地暗暗嘀咕,却没似从前那样同他吵嘴耍玩,她甚至没敢多看他,连眨了几下眼睛转了头,正欲去寻给自己的马在何处,忽觉他走到了她身后。 阔大的大掌一把握住了她的腰身! 秦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高高举了起来,那么高的马儿,她下一息就稳稳落坐在了马上。 秦恬有些天旋地转,但可能并不是因为突然上了马。 可他不是说她骑不得这马么? 怎么还把她抱......不是......举了上来? 小姑娘心里横七竖八的念头乱飞,然而后背一阵风掠了过来,秦恬向后看去,他已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 “军中没有多出来的马,我也不放心你自己骑。”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 “我护着你,可好?”
小姑娘心里乱飞的念头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她听见自己逐渐变响的心跳声。 她一时没有回应,而他已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径直将她裹了起来,裹成一只粽子就这么圈在了怀里。 “走了。”
湿热之气再次扑在了她脸庞,小姑娘整条脊背都挺了起来。 偏他一无所觉,还问她,“有什么不自在的吗?”
从脚指头到头发丝都不自在,算是你说的不自在吗? 秦恬轻咽了口吐沫。 “没......” “那好,我们走了。”
他落了话音,越过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用力,马儿顺从地带着两人跑了起来,颠簸之间,奔向远方。 ...... 肃正军大营。 孙文敬焦急地来回踱步。 齐吉给他斟了一杯茶奉过来,“先生莫要着急了,大将军心里有数,公主也不会有事的。”
但孙文敬还是担心,他先前并没觉得此行能有什么大事,但山庄里传来了妻舅何老先生病倒的消息之后,他就觉得不好了,恐要恒生变数。 他彼时确实想要亲自前去接公主,但没能拦得住大将军策马而去。 大将军连日奔波这么久,手下兵马也疲累,若是真与广诉军或者南成军起了冲突,可占不着什么优势。 孙文敬后怕地担心。 正此时,听见外面有传信的高呼声。 他与齐吉两人皆快步出了营帐,抬眼就看见大将军的黑马,背上载着两人到了营地中。 “公主,将军!”
孙文敬见两人平安无事,高兴不已,转眼却没有看到张道长和妻舅老先生。 他连忙问了一句。 秦慎吆马停下,“师父和老先生我也让人传了信,应该从另一路过来了。”
不想他这话刚说完,后面就有了马蹄声,张守元和何老先生也在此时到了。 张守元一眼就看到了秦慎,见他们也安然回来,不免松了口气。 视线一移,又看到了他怀中的姑娘。 何老先生恰这时从马车里下来,孙文敬连忙上前来接,“舅父身子好些了吗?”
何老先生朝他摆手,“无事。”
接着就去问公主如何。 张守元和何老先生离开之后,在名医处看了病,何老先生稍稍稳定便没再多留,刚要离开却听到了秦慎让人前来报信,说密谈山庄不能再去了,令他们直接火速返回肃正军大营。 内里出了什么状况,两人还没弄清楚。 但秦慎突然而至,还是让张守元十分惊讶。 他这会看着秦慎,见他同孙文敬说了两句,又低头同怀里的小姑娘说话。 他说话时声音很轻,自己站在不远处竟然完全没有听到,接着就看到他翻身下了马来,没有唤旁人来扶,也没有使人递了马凳,竟就直接将裹了他披风的小姑娘,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小姑娘似有些不自在,他却并无察觉,又低头柔声同她言语了两句,见她连番摇头,才离了她身侧,过来询问了何老先生的状况。 何老先生显然更在意密谈山庄里发生了什么事。 张守元只见秦慎脸色随着何老先生的问话,瞬间沉了下去。 “那广诉军朱氏父子打起了公主的算盘,扮做山匪袭击山庄,里应外合攻击公主院门,妄图抢走公主。”
这话一出,众人皆大吃一惊。 何老先生和孙文敬师徒都被广诉军的大胆行径惊到了,倒是张守元来路上猜到了这情况,没有太多惊讶。 他只问了秦慎一句。 “将军放了他一马?”
秦慎回应,“怎会是我?是公主放了他一马。”
张守元默了一默,看到秦慎眼中不甘之意一闪而过。 也就是说,若不是公主,他是不是要直接杀了那朱汉春? 他默然看着秦慎,没有再出声。 这件事是个大事,关系到接下来肃正军同广诉军之间如何继续相处。 这次肃正军拿下徐州,多亏另外两支起事军守望相助,才能如此快速地夺下朝廷的军兵要冲。 一旦三军失去了信任,不再联合壮大,更糟糕地是相互缠斗,那么朝廷则用不了多费力气,坐山观虎,就能等到他们逐各瓦解。 众人去往了议事的帐中。 由着秦恬和魏游被此事的前后叙述了一遍。 此事虽然没有完全暴露朱汉春,但众人也晓得这是广诉军朱氏父子的阴谋了。 “抢了公主,他们就能借此号令肃正军,挟天子以令诸侯,正是由此而来。”
齐吉感叹。 何老先生长叹了口气,“实在没想到朱氏父子能野心至此,幸亏将军及时赶到,不然老夫就成了罪人了。”
听闻此话,秦恬连忙安慰了他。 “老先生莫要多想,我已无虞,那朱氏父子的心思也已暴露,我们日后就能防了他们。”
何老先生多谢公主的安慰。 秦慎看了小姑娘一眼。 她脸上的红痕还没有消退,反而令脸颊微微肿了起来。 她此时把话说得风轻云淡,彼时被朱汉春内外围了院子的时候,还不晓得是怎样的害怕。 秦慎突然叫了她。 “公主一夜未睡,不若先回去歇了吧。”
秦恬微怔,但孙文敬等人都想起此事,也都劝她回去歇息。 杀敌作战之事,素来都不必秦恬参与,她也只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顺着众人的意思回去了。 她走了,孙文敬也想到了秦慎。 “大将军更是两三日未歇了吧,此事不着急,大将军歇好再议不迟。”
可秦慎摇了头。 “朱氏同我们几乎撕破脸,肃正军拿下徐州,势力壮大一倍,广诉军只会心中发颤,认为我们随时可能报复他们。与其被我们报复,不如他们先出手。”
秦慎道,“我们又如何能被动下去?不若伺机杀了朱氏父子,将广诉军直接并到肃正军中来!”
话音落地,营帐之中一片肃杀之意。 肃正军此番拿下徐州扩了一倍领地,已经令众人欣喜不已。 造反并不是一瞬而成之事,他们想着如此稳扎稳打地扩大势力,在腐烂的当朝皇帝的治下,逐渐击溃朝廷,冲入皇城,在此过程之中,广诉军也好南成军也罢或者其他起事军,都是肃正军可以联手的力量,吞并他们虽然也不乏可能,但并不急于一时。 但现在,秦慎就有了火并广诉军的意思。 众人皆惊,可细思如今情形,却也是不无道理。 只有孙文敬问了一句,“会否操之过急?毕竟我军尚未占稳徐州。”
连番大举作战,就是最大的隐患。 秦慎却道无妨,他又重复了一遍。 “朱氏父子才是最大的危害,断不能留。”
众人皆沉默。 张守元默然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经历过前太子在世时,仁德而治的太平盛势,也不似先太子旧臣一样,打心里就想为横死的殿下讨还公道,更不像如今皇帝祸害的贫苦百姓,盼着拉下皇帝换成明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顺着秦贯忠的意志,顺着天下大势,和百姓呼唤而为。 张守元知道幼年在山上,他随着自己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长大,令他的性子虽不是温润柔和,却也并不易急易怒,大多数的时候,他与尘世都有种疏离之感,他只做该做的事,却不投入过多的情绪在其中。 但今日,张守元看到了他眼中浓烈的属于他个人的情绪。 他做出的判断没有错,但这种陌生的浓烈情绪着实令他晃了眼。 是因为什么? 那个......小姑娘吗? 张守元抿了抿嘴,静默地看着秦慎,一时竟不晓得,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那小姑娘应该还没明白吧。 * 秦恬营帐。 小姑娘还没睡下,托着腮,怔怔坐在了床边的茶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