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三军战火纷飞,密谈山庄却出于某种平衡,在外间紧张的氛围中就坐晚宴。 秦恬仍旧隔着珠帘坐在上首。 下面坐着的有何老先生和张守元,广诉军朱思位的独子朱汉春,和南成军蒋山的幼子蒋沐,以及蒋沐的表兄杨韬。 那蒋沐年岁尚轻,还不到束发的年岁,不似朱汉春早已及冠,娶过妻,膝下有子女,蒋山不放心幼子独自前来也是常事,而他那表兄杨韬,上一次密谈时也在此地,可见是蒋氏信得过的人。 秦恬并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于珠帘内除了简单几句应有的开口,便保持安静。 张守元是与三方都熟悉的人,他适时地在其间替秦恬说了几句。 南成军的蒋沐看起来不善言辞,他那表兄杨韬倒是替他说了两句,但也并无多言。 众人间,也只有广诉军的朱汉春,曾是个秀才出身,说起话来并不含糊,甚至还能同何老先生聊几句学问上的事。 他也好,其父朱思位也罢,虽然是造反军的首领,但却颇为喜好文人做派,穿着亦如文人墨客一般,当下着一身宽松锦袍,手里拿了折扇,随着他的言语时而开时而合。 或许是因为做派是文人,礼数也甚是周道,来回向公主敬了三次酒,反观蒋沐,只在杨韬的提醒下,敬了一次。 秦恬坐在珠帘之内,将这些都看在了眼中。 晚宴尚算平顺,秦恬此番倒是没有察觉那黏腻目光再次出现。 就在她不禁怀疑,会否黏腻目光的主人并不在晚宴中的时候,珠帘被风吹拂的轻轻动了一下。 撩动之间,黏腻目光再次出现! 秦恬不由地向外看去,并未能追寻到黏腻目光的主人,只看到珠帘外的众人。 蒋沐、杨韬、朱汉春......会是谁呢? 她越发安静了下来,悄然向身侧看去,与魏游对了个眼神。 晚宴一直也没有出现任何不合时宜的波澜,直到时候不早了,秦恬放了筷子结束了这次晚宴,众人皆起身行礼,感谢公主赐宴。 礼数周道最擅交际的朱汉春,忽然在此时道了一句。 “我今次带了位专司茶道的茶娘过来,也有些下面贡上来的好茶,眼下时辰还早,各位便随我去吃些茶吧。”
宴后饮茶也算常事,本朝的习俗里,不乏有客人反邀主人去饮茶之事。 众人都知他是文人做派,又都不欲在此时有什么不客气的言语,便都道谢应了下来。 那朱汉春一听,眼睛笑眯了眯,左右与众人道谢,却接着躬身上了前。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也并没有冲撞之意,在珠帘外一步处就停了下来。 “不知殿下可否纡尊降贵,也与我等今晚一道品茗?在下可为公主特特备了一罐好茶。”
朱汉春这话,在众人都已应下他的邀约之后,轻描淡写之间,就令秦恬难以拒绝。 若是拒了,不免显得公主不近人情,若是不拒,可秦恬是完全不想与肃正军以外的人,有过多的交集。 魏游手下紧了紧,看了公主一眼。 他想若是公主不便开口,自己便去示意何老先生替公主婉拒,或者干脆由他出面拒绝。 但公主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当即应下,反而态度身份和善地问了朱汉春一句。 “竟特特备了好茶?”
她难得开口与外人闲话,朱汉春立刻笑着应是,“殿下前来,怎能不以最为珍贵的香茗奉上?那茶娘最擅此茶,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朱汉春脸上笑意浓重,在他看来,此番邀请到这位尊贵的公主,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公主也笑了一声,谁料却是笑着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了,吾今日乏了,不然定要讨上一杯。”
这话说完,珠帘内妙影轻动,晃动逐渐,朱汉春听见公主似近又似远的声音。 “诸君去吧,不负今宵才好。”
话音落地,人已经走了。 朱汉春愣了一愣。 这位公主没有应下,但也并无排斥拒绝的意思,甚至看起来,真是想去,但又可惜不能。 她离开,众人皆起身行礼相送。 魏游一路随着秦恬离开,亦有些恍惚,自后面看着公主的背影,竟一时未敢如平日般上前说话,直到秦恬走到自己院中停了下来,转头问了他一句。 “我此言并无差池吧?”
哪里是没有差池,简直是拒绝的恰到好处。 “公主此言甚是恰当。”
魏游不由道。 秦恬小小松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漆黑的夜空云层厚重压下,风丝甚至有了三分湿意。 不时回了房中,秦恬不必应酬浑身也自在起来,饮了半杯茶水,看了两页书,就听见一阵哗哗啦啦的声响瞬间而至。 她推开窗子,外面下起了夜雨,雨势不小还下的急切,院中路过的小丫鬟来不及躲闪,被打湿了满脸。 秦恬看着雨幕,没多时,魏游到了她门前。 “公主,今晚前去朱汉春院中饮茶的人,都被这雨留在朱氏处了。”
雨势稍稍转小,从哗哗啦啦变成了淅淅沥沥,但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可见被雨阻在朱汉春处的人,一时半会也不易离开。 秦恬和魏游不由地相互对了个眼神。 恰就在此时,魏游手下的人将鹃子带了过来,鹃子见到秦恬便行礼道。 “公主殿下,民妇发现他们了!”
秦恬心下一振,魏游则将不相干的人俱都遣了下去。 鹃子低声道。 “彼时拖拽我的两人,都是那广诉军的侍卫!”
这话落地,秦恬和魏游都没有半分意外,两人同时有同一个感想—— 果不其然。 * 这一场夜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个时辰才结束,不过朱汉春请去的人都是些男子,早些晚些倒也无所谓了,只有何老先生上了年岁,又操心军中加上赶路,颇为疲累,这边雨一停,张道长就送何老先生回了宿处。 朱汉春周道地邀了众人品茗,又一一将众人送至门外,才转身回了自己院子里。 院中原本和乐的气氛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四下静到落针可闻,下人都不敢上前,唯有时常伺候在朱汉春身侧的一人,小心翼翼走上了前来。 他手里端了一只精致的鸡翅木托盘,上面用金色丝绸覆盖其上,丝绸揭开,里面是七八枚木牌,每一枚牌子上都刻了名字,一眼看去,皆是女子之名。 “主子今日让哪位侍奉?”
朱汉春看了一眼牌子,就摆了手。 伺候的人知道他今日不顺,对牌子上的人也就没有兴趣了,可不似前些日,尤其刚学着皇宫里的皇帝,每日翻牌的时候,总是兴致满满。 朱汉春转了身,信步走到了窗边,从窗边的案台抽屉中,拿出一只手指大小的细长瓷瓶。 他轻轻摇了摇那瓶身,瓶中有细纱一样的粉末声响起。 “可惜,没用上。”
他啧啧了两声,目光向窗外看了过去,残留的雨水自檐下滴答落下最后的几滴。 “多及时的一场雨,但没有留下要留下的人,又有什么用?”
说话间,整个院落就像被噤声一样,没有一丝响动,连雨声都停了。 伺候的人原本要将托盘拿下去,却也在此时没敢动弹,只是在朱汉春看过来时,轻声道了一句。 “您要的人,一定会有的。”
朱汉春笑了一声。 “也是。”
那下人暗暗松了口气,正要离开,忽的想起上一次在这密谈的山庄里,主人看上了一个厨娘,想要解解馋,却没能成行。 他不由地多问了一句,“要不要小的替您寻个替代来?比如肃正军的厨娘?”
朱汉春一听就哼笑起来。 “那可不行,上次是上次,不过是玩玩罢了。这次可是父亲给我的要事,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下人还以为他今日就这么忍了,不想他又道了一句。 “外人就算了,今夜就把那个茶娘叫到我房中来吧。”
那茶娘可是个有家室的女人! 但下人不敢质疑,只能照办。 * 广诉军朱氏的院中发生了什么,秦恬并不能知道,她只晓得自己接下来这几日,都不准备再踏出自己的院落半步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尤其是这种战事的关头,和这群刚刚达成了微妙平衡的人。 但她这般打定了主意,竟还有人找上了门来。 常子就在门房,他过来禀告秦恬。 “那广诉军的朱少首领,亲自提了点心来拜见公主。”
魏游一听就冷哼一声。 “还不知是什么点心。”
最最不知道的,是广诉军朱氏父子,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 他想到此前秦恬不动声色的婉拒,看了过去。 于此一道,公主可比自家公子娴熟多了,若是公子,多半不会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拒绝,但公主却是不同,公主面子薄,从前还容易被人挟制,但如今却渐渐于从前有所不同,她开始既能把话说圆满,又能把事情做到。 魏游看向公主,果听她吩咐道。 “点心收下,再去把我们灶上新做的点心,也给朱汉春送上一提,但告诉他,我身子不适需要休养,近来都不见人了。”
常子应下,“是。”
* 常子不愧是秦恬身边当差最久的小厮,最是领略了自家主子的心意。 当下麻利地收了朱汉春的点心,还把人请到了偏厅奉茶。 就在朱汉春以为今日能见到公主的时候,常子及时出现,将公主吩咐的点心送了上来,还甚是好声地道。 “殿下连日赶路,也不免疲乏,近日恐都无法见人了,公主吩咐少首领也要好生休歇才是。”
朱汉春再次碰了个软墙,出了门脸色变幻了好几番。 “难不成,父亲交代我的事,要黄了?”
他目光不由地向远处正在交战的徐州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兵家必争之地的徐州城,那巍峨城墙,好似就在眼前,朱汉春眯了眯眼睛,目光自远处收回,从公主的门前一掠而过。 他哼笑一声,嗓音极低地道了一句。 “这个不知真假的公主,还真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