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主大恩大德!草民来世衔环结草,也要报答公主大恩!”
年轻的厨娘跪下就是叩头,她脸上的惊慌不是作伪,秦恬低声问了她。 “你且起身。出了何事?”
厨娘嗓音发颤地把事情说了。 她是灶上负责糕点的厨娘,傍晚灶上忙完之后,她备好了明日用的面团,但那面团要在晚间入睡之前,多洒几遍水,之前她已经洒了两边水了,想着这会再洒一遍,明日用来正好。 不想她第三次前来灶上洒水的时候,忽然就听见外面有奇怪的动静,她还以为也有人跟她一样前来灶房做事,就到门口去看。 忽然间,有人从黑暗中窜了出来,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拖了她就往暗处去。 厨娘惊叫连连,却被人死死捂住,她奋力挣扎,但对方是男子,她根本没有挣开的可能。 直到公主派人过去查看,她听到脚步又是不停发出动静,捂住她的人才见势不好,松了她逃遁而去。 夜已深了,月色不甚清明,路边的些微灯光时暗时明。 秦恬不禁有些泛寒。 “是谁什么人?拖拽你要做什么?”
她这么问,见那厨娘面露些许厌恶的难言。 “我听其中一人说,让我老实点配合,今夜伺候好,不会亏待我......” 放眼整座山庄,除了公主身边,也就只有灶房里有女子了。 但秦恬愣了一下,“你说其中一人?”
魏游显然也抓到了这一点,问厨娘,“拢共几人拖拽你?他们是什么人,让你去伺候谁?”
厨娘说刚开始拖拽她的只有两人,但她隐隐还听见有第三个人在不远处望风,正是因为有人望风,所以才在公主派人过去时,提前察觉而逃遁。 至于其他的,厨娘就不晓得了。 秦恬和魏游对了个眼神。 后者低头在秦恬耳边,“公主还是先回房吧。”
要抓厨娘去伺候的人,只怕身份不会低,但到底会是什么身份,在这样三方密谈的夜晚还能行此一事,就不得而知了。 对方显然也不想闹大,所以闻风而逃,若是此时肃正军的人还去刨根问底,本就在寻找一个微妙平衡点的密谈,随时可能因此倾翻,所有人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秦恬抿了抿嘴,吩咐了一声。 “分出些人手巡防厨娘们的宿处,不可懈怠。”
“是。”
魏游立刻领命,派了小队的人过去。 至于这位厨娘,秦恬本想让侍卫将她送回去,但看到她不住发抖的指尖和煞白的脸,便叫了天冬。 “带她随我回去吧。”
秦恬吩咐完,就转了身。 只是转身之前,目光自后门外的漆黑夜色里扫过。 仿佛是被厚重的黑雾将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部笼罩起来,除了门上气死风灯映下的些微光亮,远处什么都看不见。 若是一步不慎踏入其中,还能否囫囵而出,皆是未知了。 秦恬未再停留,远离了后门,返回了自己的院中。 魏游令人将附近肃正军的地界巡视了一圈,吩咐了两句,亦返回了。 浓稠黑雾一样的夜色之中,有人隔着墙自花格窗内收回了目光。 他看着跪在脚下不敢起身的人,忽的叹了一声。 “我忽然就对那个俏厨娘无甚兴趣了。”
跪在地上的三人一听,都暗松一气。 但接着,就听见头上又飘来一个滑腻的嗓音。 “倒是那位公主殿下,端地是好身段好嗓音,可惜看不见面容......” 那嗓音的主人说着,略停顿了一下,自空气里仿佛吸了一口幻想中的谁人的气息,然后啧了一下嘴。 “不知公主,是何滋味......” ...... 明亮洁净的房间,室内飘着淡淡的能令人舒缓的药香。 厨娘听见公主的婢女问了她姓甚名谁,家中情形,缘何在此。 她握紧自己的双手,尽量让指尖抖动平息下来。 “民妇娘家姓唐,名唤鹃子,是兖州本地人。只是年中发洪水的时候,我家就在堤坝下的村子里,那洪水一来,整个村子都没了。民妇想去救我那小儿,可小儿也被洪水冲走了,就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他就一点影子都没有了......” 秦恬听见鹃子开了口忆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随着她的话,秦恬整个人也像陷在了那场洪水之中一样。 鹃子在那场洪水冲来的当时就失去了儿子,她婆婆倒是没有立时丧命,但却在洪水之后染疫暴毙,若非是肃正军孙先生早有预见,四处放药,焚烧尸身,洪水后的疫病未能传染开来,鹃子说不定也死在了那会。 洪水发生的那天,鹃子的丈夫同小叔和公公都去往城中找散活去干,后来,活下来的鹃子就思量也往兖州城里面找他们。 但兖州城肃正军起事,朝廷与肃正军正面冲突,城中人造反的造反,跑路的跑路,当然也有大把死在了街头巷尾的人。 鹃子去城中找人,只找到了自己的两个娘家兄弟,丈夫公公他们一点音信都没有。 如果非是朝廷迟迟不肯拨款修筑堤坝,鹃子原本平安团圆的一家,何至于家破人亡。 娘家弟兄都投了肃正军,鹃子也跟着他们进了肃正军里来,一边在营中为肃正军做饭,一边各处寻找丈夫。 肃正军虽然只是地方上的起事军,但治军的规矩比朝廷军中还要严明。 那位银面大将军用兵娴熟、治军冷肃,条条军法军规全然不是摆设。 乱了天地的兖州,丧夫丧子的女子处境可想而知,但鹃子在肃正军中这小半年,从来没有遇过兵将骚扰女子之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放松了警惕。 她先是在肃正军中迟迟没有找到丈夫的身影,只是遇见了一位同乡,同乡说曾在洪水之后见过她丈夫,可去了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彼时打仗,不少人往兖州之外跑,鹃子听闻丈夫很有可能尚在欣喜不已,在肃正军中找不到人,就思量着出来找人。 可她一个女子,在多事之秋、战事之地如何寻人,后来听闻肃正军要带着几位手艺娴熟的厨娘出去做事,鹃子立刻就跟了过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竟然被人盯上了,险些入了虎口。 回想刚才突然被人捂住口鼻拖行,鹃子还惊恐不已。 秦恬听着,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又问了她。 “灶上约有近二十位厨娘,他们为何盯上了你?”
秦恬说着解释了一下,“我并非是要质疑你的意思,只是你能否回想起来,白日里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令什么人看到了?”
就算无法将此事立刻掀开来弄清楚,秦恬也希望大体猜到,到底是什么人敢在此此时此地肆意妄为。 可惜鹃子白日里一心一意都想着料理糕点,若非是为了糕点,晚间也不至于再去灶房里做事。 她想了一会也没想出来,摇着头。 “不知,我不知......” 看来自她口中,一时间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在暗处意图拖走鹃子的主人,就像那隔着珠帘的黏腻目光的主人一样,诡异地出现又适时地隐遁,游走在浓稠的黑雾之下。 秦恬只能叫了鹃子,“你今日就宿在我院中吧,若还能想到什么,再来禀于我不迟。”
这话说得鹃子又是一阵砰砰叩头道谢,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 鹃子下去了,夜亦深了,秦恬依旧没什么睡意,却也没有再出门或者看书,而是回到了床榻上,默然盼着这次的密谈顺利结束,早早归去。 她忽然间觉得,兖州的肃正军营没那么陌生了,至少那里还有一人,陪伴在她身侧。 如果没有他,她又会怎样呢...... * 翌日,不到午间,何老先生就让人传来了好消息。 三军关于成立联军,共同应对朝廷镇压一时,不仅达成了一致,而且有了行动之方案。 原本这等密事,秦恬还要从学子们口中得知,但如今,她当先就知道了内里的情形。 三军此番若想联手对抗朝廷,只在消息上互通有无,并不能大有进益,只说在地域上无法守望相助,就很容易被朝廷趁机各个击破。 那么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解决此事, 那就是拿下三军所形成的三角状的中间地带,哪怕只拿下其中一部分,三军无法真正联手的困境,便能消解不少。 肃正军在北,广诉军在西,南成军在南,三军中间地带恰巧有个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徐州府。 若能拿下徐州府,此事可成一半。 而距离徐州府最近的,莫过于兖州的肃正军了。 三军首领在此商定,由肃正军为主出兵冲击徐州地区,再有广诉军和南成军在西和南两个方向给朝廷军施压,助力肃正军尽快攻下徐州。 这其中距离较近的广诉军也十分重要。 只不过三方此时商定的密策虽然有用,但是届时若有谁人不尊约定办事,那么将会令联军合力对付朝廷的合作,陷入难堪局面。 为了保证三军都会遵循约定,在开战之前,三军各送一名人质至此密谈的山庄,相互辖制,相互监督。 南成军的蒋山已经定下将自己幺子送于此地,而肃正军则派孙文敬的妻舅何老先生在此,同时张道长也会前来,如此,广诉军的朱思位才勉强答应送来自己的独子朱汉春。 密谈就这般顺利的结束了,而且也未有什么需要公主再次出面的事情了,午间一过,秦恬与肃正军离开的时候,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马车飞速离开此地,离得越远,秦恬的心情越舒缓下来,而到了肃正军占据的地界,她远远地从马车窗外看到道路上高高立起、迎风而飞的肃正军旗,竟有种即将到家的感觉。 她仰头看着那军旗越来越近了,忽见一人影自军旗下策马而至。 银色的面具反射着日头白亮的光芒,秦恬心中一镇,只见那人就到了她脸前,险些忍不住叫出“大哥”。 她嘴巴都张大了,第一个字到了嗓子边缘才意识到不对,急速收了回来。 但表情到了位,嗓音却卡住了,令她看起来有种特别奇怪、又有点好笑的模样。 秦慎眸色瞬间和软了下来,目光柔柔落在小姑娘面纱上的一双眼睛上,低声在她马车窗边。 “回去再叫。”
小姑娘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清甜的嗓音在高阔的秋日天空下异常动听。 “好!”
...... 秦慎早早地在此地迎接,孙先生又惊又喜,在附近的大营停下,就把密谈的事情同秦慎说了。 张守元还道,“徐州之战,要出其不意,速战速决。”
他问秦慎,“可有把握?”
秦慎思量了一下,“倘若那两军果真履约在旁牵制朝廷兵力,肃正军还是很有把握一举那些徐州城的。”
他特特问了一句,“此事当真可行?”
孙文敬表示可行,又把三方协定各派“人质”相互牵制的事情说了。 “......那两位首领都派了儿子前来,我这处只请了舅舅前往,颇觉不够妥帖,张道长也道愿意去,那两方便也都没有多言了。”
秦慎听着,确认没有公主什么事,心下微定,又问了些三军商议联手的具体之事,与众人交谈半晌,才离开。 小姑娘在他给她备好的营帐歇息,秦慎过去到了门前,就把人手都清了下去。 他走了进去,就见她站在营帐中央,不知何时早就把公主那一身锦缎华服换了下来,换上了从前在书院里常穿的水绿色袄裙并豆绿褶裙,一眼看去就像稀世罕见的绿牡丹。 她一眼看见他,就轻声又清脆地叫了他。 “大哥!”
秦慎眼中染上一层暖色,由着她叫了人上茶,同她一道坐在茶几旁。 她走得时候他没来得及送,今日早早就在此处等着,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这一程没出什么事吧?”
一切基本上都按照孙文敬他们先前跟秦恬说过的流程进行,秦恬做的一丝不苟,甚至几句意料外的回应也都超出孙文敬他们的预期,方才,秦慎就已经听孙文敬赞叹过了,何老先生也说公主聪慧过人,连师父张守元那等严苛的性子,都对公主的举止点了头。 眼下秦慎看着小姑娘,果听她道无事。 “那两军的首领都算恭敬,并无逾越之处,我坐在珠帘之内,也与他们并不必直接相见。”
果真都是照着之前预测而行的,秦慎又问了她一些事,听见她虽然坐在珠帘内,却细心地仔细分辨着外面的人说话,也隐隐听出些门道,因而临时的应对,都甚是合宜。 秦慎听她说着,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一边说,一边饮茶,秦慎则在她低头饮茶时,悄然看了看她。 不过是两三日未见,不知怎么,她却似含苞待放的花蕾,已在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