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日就要前往三军密谈的地点,但昨日南成军首领蒋山让人来送信,道南成军被朝廷派兵突袭,一时无法前往,密谈的日子恐要向后延缓几日。 不用这么快开始谈判,秦恬稍稍松了口气。 孙先生、何老先生和大哥,连番上阵为她讲说如今局势。 虽则她公主的身份已经能促进这次三军联手,但她知道多一些,而不是完全坐在纱帘后面听话,也算是种威严。 秦恬自己也未有懈怠,从前爱看的话本子,常翻的药膳书,眼下都放在了后面,反而看起了张道长写给她的关于东宫的过往。 关于先太子,秦恬知道他在民间仁名远扬,可对于先太子殿下到底是怎样的人,并无了解。 她就这么成了先太子的遗女,心里总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只不过在如今的皇帝登极之后,先太子所有真实的过往都已经被篡改殆尽,秦恬无从知晓内里真相,倒是张守元知道的颇多,记下了一本册子供她参详。 秦恬自拿到这本册子起,就在翻阅关于先太子的往事。 先太子是在先皇后薨逝那年被立为太子的,原本先皇并未着急立储君,彼时先太子也才六岁,但先皇后薨逝对先皇影响过大,先皇一度病倒月余,病好之后就立了先太子为储君,又照着先皇后的遗愿,将皇后娘家的侄儿接到东宫,伴在小太子身侧。 东宫一定,先皇膝下另一位皇子,也就是今上便被立为了晋王,彼时今上只有四岁,若非是同年晋王生母病逝,也许就已经被送去晋地,但先皇顾念他到底也是年幼丧母,就将他留在了宫中。 皇上膝下一直只有太子与晋王两位皇子,后有妃嫔曾诞育过龙种,但也都在三岁之内就夭折了。 幸而太子顺利长大,先皇早早就替太子定好了太子妃,可惜太子妃一直不曾生养,后来才有两位太子嫔为太子诞下一儿一女。 然而先太子似乎注定了子女缘薄,长女长至三岁就夭折了,朝野期待的太子长子却一直病病殃殃,勉强撑到了七岁,也没了。 太子遭受打击,病了长达半年之久,而后东宫,就再无小儿身影...... 秦恬翻着张道长给她的册子,有种既近又远的感觉。 原来这册子上面写着的,才是她父亲、长姐和大哥。 秦恬不由地就看向其间几行对先太子长子的叙述。 先太子长子单名一个恢字,性子酷似先太子,小小年纪便心怀仁善,心宽而净,乐善好施...... 原来这样性子的人是她大哥啊? 秦恬试着去想象未曾谋面的哥哥的模样,但脑海中却浮现出来身子高挺的青年的样子。 在她坐到这公主的位置上之前,心里都以为他才是她大哥,可现在,看到了真正的兄弟姐妹,才意识到,原来他不再是她哥哥了。 可他并没有因此待她有半分疏远,甚至他们比之前更亲密了。 秦恬莫名就想到他将她抱在怀中时,她那会不知怎么就眼泪上涌,止不住地往下落,仿佛是小孩子受了什么委屈,转回到父母身边就忍不住哭一样。 对她而言,他竟是令她如此安心的存在。 可是,他并不是她真正的哥哥啊...... 秦恬怔了一会。 旷野之上吹起一阵大风,风卷开营帐的门帘,争先恐后的钻了进来,满帐子里旋转肆虐,哗哗啦啦地将书页吹得作响。 秦恬这才堪堪回了神,连忙压下了被吹得稀里哗啦的书册。 恰帐外有脚步声传了过来,那脚步声咚咚有力,小姑娘一下就听出了属于何人。 “公主在帐中?”
他问了人,苏叶立刻进来通禀。 他不时走了进来,秦恬立刻合上了那本册子。 “孙先生又得了广诉、南成两军的消息,两军都觉朝廷威压日益增大,欲尽快见面,兴许就在这几日了。”
就这几日了吗? 秦恬瞬间就有点紧张。 但她不想让他看出来,就点头说知道了,又叫了他。 “大哥一整日都在练兵,也该歇息了。”
说着,催促他离开。 秦慎仔细瞧了她了两眼,并没有瞧出她的紧张,便就顺着她的意思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睡得晚,睡前又想到了之前章老将军暗中提点的他几处作战阵型的问题,刚睡下就起了身,又挑灯回到了书案前。 时间像秋风一样一刻不停地将下推进,秦慎看了一会舆图,动笔花了四五副作战图,总算在此事上有了些头绪,刚要歇下,就听见外面隐隐有走动声。 这会已到了下半夜,谁还在外面走动? 秦慎细听了一下响动的方向,皱了皱眉,走出去果见苏叶端了茶水要进帐子。 这都何时了,还要饮茶? 秦慎走过去,不必去问苏叶,也闻到了安神茶的味道。 “我还以为真的不怕不紧张,原来都睡不着觉了。”
秦恬像个赶考前的学子,有种马上就要上考场,却还没有准备妥当的感觉,晚间听说他密谈就在这几日了,睡觉时便睡不着,怕被他发现,偷偷摸摸点了小灯又翻了一下众人给她的书册,这会过了午夜还没有睡意,才让苏叶泡了安神茶来,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既然睡不着,就出来说话吧。”
秦恬:“......” 外间月色透亮,秋风里已有了冬夜的气息,秦恬裹了苏叶给她披上的厚厚的披风,看了一旁的男子一眼。 “大哥不冷?”
秦慎不觉冷,只是看着她一副心虚被抓到的样子,无奈又好笑。 “不是说不怕?”
“本来就不怕。”
小姑娘嘴硬,“我只是、只是......” 她努力想了一下,“只是有点兴奋,睡不着罢了。”
兴奋到睡不着,亏她想得出来。 秦慎嘴角勾了勾,但一想到这或许只是个开始,后面朝廷得知她的存在,还不知如何反应,就笑不出来。 偏她还有心思问他。 “我听说,大哥让栗修找了些寻常百姓的布衣?”
“嗯,”秦慎应了一声,“我可能这两日去一趟济南城。”
“啊?”
济南城可是前来剿灭肃正军的朝廷大官的驻地。 “大哥去济南作甚?”
秦慎本不欲多讲,但想了想还是告诉她。 “朝廷新派来的大将钱烽,前来的路上行踪忽的飘忽起来,一说已经到了济南,另一说去了旁的地方,斥候刺探不轻,我以为此事未必简单,准备前去济南一探究竟。”
他说扮成百姓过去,“并不在济南声张,速去速回而已。”
饶是如此,秦恬还是觉得并不十分安全。 “大哥要扮做寻常百姓,” 她不由打量了他一下,越发皱眉。 “大哥身姿高挺,在军营中都不常见,又是这样的剑眉星目,英姿不凡,走在街道上,令人一眼就能看住,再看一眼就记住了,如何扮做寻常百姓蒙混过关?”
她说得认真,似乎说的都是心里所想,秦慎垂眸向她看去。 “都是真话?”
“那是当然!我为什么要说假话?”
她还在打量着他,秦慎嘴角止不住翘了起来,任着她细细地打量。 他见她还要继续说,他便仔细听来。 她道,“还有这双腿又长又直,臂膀宽厚,就这样走在街道之上,不就如同白兔儿闯进来野猪林,那还能跑了......” 话没说完,秦慎重重呛了一口。 他是要听她说话的,可这是说的什么? 他什么时候也似她一样成了白兔了? 不过幸好没把他比喻成野猪...... 秦慎不指望她再说出什么动听的话来了,他清了一下嗓子。 “那该扮成什么模样?”
小姑娘没有留意他方才的神色变化,只是道,“富商?那也不太像。匠人?也差得多些。还是书生吧,斯斯文文的书生最好。”
况济南府应该算是时常举行大小的科举考试,书生也算常见。 只是她这么说,听见身边的青年忽然问了一句。 “你觉得,斯文的书生最好?”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可再一听,却有些不同的意涵暗藏其中。 秦恬一下就想到了那晚同魏云策不小心掉进深洞的事情。 而秦慎方才思绪一掠,就问出了这话,但他问出口就后悔了。 旧事何必重提? 可她忽然轻声道了一句。 “我真的从没想过嫁给他。”
话音虽清却稳稳落在了秦慎耳中,像涌入一股温泉,化开片片薄冰。 他还想再顺着这句话,继续问下去。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 他可能,会把她吓到的...... 他自眼角轻轻看了看她。 “困了吗?”
高洁的月,弯弯悬在高空之上,投下丝丝缕缕的清影。 风缓了一些,秦恬摇了摇头。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快解释了看起来那么不相关的话,但他好像一点意外的反应都没有。 小姑娘脑袋被秋风冻住了。 两人在零星的营帐与未熄的火把间安静走动,洁白的月色将这份安静衬托得更加静谧无声。 秦慎没有去看小姑娘,只是目光自眼角轻轻落在她裙摆,轻轻触及,又叹气收回。 而小姑娘也不敢去看旁边的人,只是在拧着眉头思考自己,刚才为何会突然解释。 两人静静走了几步,还是秦慎先开了口。 “这下困了吗?”
秦恬下意识要摇头,但转眼又道。 “困了。”
若是她再说不困,她觉得他会陪着她继续走下去的...... 她不知道这种猜测从何而来,却不能让自己有越来越多的问题弄不明白了。 “我要回去睡了,大哥也是。”
“好。”
秦恬举步要走,又想起什么。 “书生就算了吧,换个旁的。”
反正他也不喜欢书生。 “换什么?”
“换成......镖师吧?”
“镖师?”
秦慎不由看了一眼小姑娘,她是不是没想到,他要一路护送的这一趟镖,其实就是她这位公主殿下呢? 比起斯文的书生,秦慎很满意于镖师这个身份。 秦恬不知他觉得如何,却见他笑了一声。 “知道了,镖师极好。”
秦恬:? * 秦慎连去了两日济南,待到第三日要回来的时候,秦恬没有看见人影。 难道镖师被拆穿了? 她快步去了孙文敬帐中问了此事。 孙文敬笑着道不打紧,“大将军在西面发现了一小股试图烧毁我军粮草的朝廷军,直接转路过去料理了。所以晚间才会回来。”
秦恬听着松了口气。 镖师没被拆穿就好。 但孙文敬紧接着又叫了她。 “殿下,我们该启程了。”
“何时启辰?”
小姑娘讶然。 “一个时辰后如何?”
天光才刚大亮,看来是等不到晚间了。 秦恬没有什么异议,立刻回去着人简单收拾了一番,戴上了公主的帷帽,随着孙文敬等人,暂时离开了肃正军营。 * 三军密谈的地方选在了联通山林的一处山庄之上。 张守元和孙文敬率先前去,直到看到广诉、南成两军的人都到了,才迎接了秦恬过来。 秦恬下了马车便能察觉一束束探寻的目光,似夜间高亮的灯打了过来,虽被帷帽下的长纱隔在外面,仍能察觉那浓郁的打量之意。 她暗暗让自己不要紧张,外面的人什么都看不见。 她随着何老先生一直进了厅中,坐在了最上首,里外间有密密的珠帘隔断,秦恬这才由着下人摘了帷帽。 只是她帷帽刚刚摘下,又察觉有几道目光投了过来。 孙文敬先开了口。 “殿下在此,我等还是要紧守规矩,不可逾越。”
他口气尚善,但提醒的意味却不浅。 还欲打量的目光立刻少了大半。 秦恬听见有陌生的中年男子的声音连声道是,还道,“肃正军的孙先生说得有力,我等也是第一次觐见公主,礼数或还有缺,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这人说话听起来非常客气,但另一边,一个粗粝的男人声音道,“朱首领这话是这么说不假,但若是不能面见公主,怎知里间的到底是不是公主?”
这话一出,厅里就静得有些绷紧。 秦恬摘了帷帽,坐在帘内,仍旧戴了面纱。 她抿了抿嘴,不过这种情形,她在来之前,就已经听那位大哥替她猜测过了。 秦恬并不害怕,反而也顺着那人的话细细推测了起来。 先头说话的,应该说就是广诉军的朱思位了,那么嗓音粗粝的男人是来自南成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