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公主去议事营,看来是商议接下来有关公主的行程了。 秦慎看见小姑娘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然后低声问了一句。 “我这副样子,会不会不太合适见人?”
就算是红肿了一双眼睛,她的样貌也不会因此而不能见人,秦慎刚要安慰她一声无妨,但心下一转。 “不若戴上帷帽?”
秦恬来过肃正军营,但以这样的身份见人甚至议事,她从没想过,方才听到孙先生让人传的话,不免紧张了几分,可对于她这个新身份而言,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之后她还要去见其他起事军的人,去见那些拥戴先太子遗孤的百姓,她不可能避开。 但若能戴上帷帽面纱或者隔一层帘,令别人不能一眼就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不能隔着帷帽猜测她的所思所想,这样的紧张好像削减了一半一样。 她向那位“大哥”看了过去,他亦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之间,所思所想瞬间连在了一起。 她眼睛还肿着,但些微映射的光亮落在亲身眼中。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定了定,又意识到什么,转头叫了天冬苏叶去准备帷帽。 平日里青州民俗开放,不止青州,本朝对女子的管束并不严苛,这多半归功于女皇时期对女子许多规矩的废除。 秦恬的帷帽都没怎么带过,眼下取来的几顶都还是崭新模样,她挑了一个垂在肩下的戴在了头上。 她隐隐能从帷帽之中看到外人,外人却并不能轻易看到她。 秦恬心下大定,同秦慎一道吃过饭,就离开了营帐。 只是刚出了营帐,就在帷帽内,隐隐看见身边的大哥拿过一只银色面具戴在了脸上。 那面具几乎将他整张脸都遮了起来,只留下右侧眉眼露在外。 浓眉如刀剑,深眸似夜空,在银色面具的映衬之下,他整个人都似九天之上的武神。 秦恬只这样隔着帷帽的细纱看了一眼,就看住了。 “怎么?”
她稍有停顿,他就问了过来。 “没什么,”小姑娘连忙摇头,“我就是在想,大哥同我都做了遮掩,从外面可瞧不出什么,若是哪日里面芯子换了人,都不知道呢。”
“那不至于。”
秦慎轻轻笑了笑,瞧了她一眼。 她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调,便是戴了个从头到脚的帷帽,秦慎都能认的出来。 只是她能不能认出自己,就不得而知了,听她这问法的意思,估计是认不出来。 念及此,一闪而过的怪异滋味掠了过去 秦慎低声,“那你就......不能好生认一认我?”
在她眼里,他难道和随便什么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吗? 秦恬当然能认出来大哥,就算他那银色面具没有露出右侧眉眼,秦恬只要远远看过去,就能在千百人中将他认出来。 但这话说出来有点怪怪的,小姑娘道,“若是大哥也似薄荷一样,周身有特殊的气息,我一定能认得清楚。”
可人怎么是薄荷? 难道秦慎还要每日采摘些薄荷戴在身上?亏她想得出这种认人的办法。 秦慎有些好笑,她总有些奇思妙想。 只是好笑之余,又暗暗叹了口气,他瞧了瞧身边的小姑娘,一阵风恰吹了过来,掀起些许帷帽上的细纱,在风中露出她白皙小巧的下巴。 那纯白的细纱在她脸庞上舞动,秦慎只看了一眼就连忙收回了目光。 “好了,快走吧。”
...... 公主戴了帷帽,孙文敬等人都没料到,但只过了一息,孙文敬便抚掌道好。 张守元亦点了头,“公主年少,若就直接去见那两军的首领,不免要被人打量,届时稍有露怯,他们难免要生出些心思来。若是用帷帽或者面纱,最好是隔了纱帘不许他们窥探,端出公主的架子来,就不怕他们胡乱猜想了。”
何老先生也道了一句,“公主也能自在一些。”
秦恬能察觉到这位老先生待自己的关心之意,她下意识就同老先生微微行礼示意,只是刚一行礼,就被老先生连忙扶住了。 “公主怎么能同老夫行礼?公主也不必为一点小事上心,我等护在公主左右,本也是本分。”
话是这么说,但谁对她真切关心在意,秦恬是知道的。 不过她眼下身份不同了,有些事的确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来做。 她轻声道好,然后在众人规矩行礼之下,向上首的太师椅走去。 秦慎的目光紧随着她,看着她越过众人,独自一人在上首坐了下来。 她似还有些不自在,帷帽之下,交错的双手攥得有点紧。 秦慎默然。 这是个开始。 他就算想要帮她,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有些事情他永远只能陪同,不能代替。 众人亦落了座,秦慎直接就方才的话题问了一句。 “要见广速、南成两军之事,定好了?”
齐吉说定好了,“在三军中间地带的一处山庄里,我亲去看了那地方,确实不易被察觉,而且联通山林,就算有事也能迅速藏匿。”
秦慎目光自上首的小姑娘身上掠过,“公主必得去?”
“那是自然。”
张守元一直在三军之间奔走联络此事,“那两军首领并非先太子拥戴之臣,更多是想自己称王称霸,若非是被朝廷军击打受挫,此番还不肯纡尊降贵。”
张守元低哼一声,“如果公主不出面,只怕连表面联合都做不到,他们也少不了提出些无礼要求。但公主去了就不一样了,他们虽不拥戴先太子殿下,但天子殿下仁善爱民,世人皆知,两军手下的军民总是期盼的。”
提起先太子,秦慎听见师父语气和缓了许多。 “有太子殿下的名声,公主现身必然能促成三军联手,肃正军不再单打独斗,大事就能更进一步了。”
秦慎听到此言,已知公主不可能不去了。 孙文敬趁此还同上首的小姑娘道了一句,“臣一定在那为公主隔开一道纱帘,公主不必担心,就像今日这般即可。”
小姑娘没有异议地点了头。 秦慎默然看着,突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 “此番都有谁去?”
张道长作为合纵连横第一人,必然是要去的,而孙先生作为肃正军的“首领”,自然也要到场,齐吉要留下来替孙先生办事。 何老先生犹豫着,“若是军中尚安,老夫倒愿意随侍公主身侧。”
三人,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人。 可小姑娘一个字都没有多言,秦慎却开了口。 “老先生不必去了,我去。”
此话一出,众人皆反对。 孙文敬急急忙忙劝秦慎不要担心,“我已备好了人手,军中不可一日无人,你我之间总得留一人在。”
而这种谈联合之事,孙文敬显然比秦慎更有立场。 张守元没有劝,只是看了秦慎一眼。 秦慎抿了抿唇,正欲同众人再细论一下此事,就听见上首的人开了口。 “将军还得镇守大营,就不要去了。”
秦慎一怔,目光定在她被细纱遮住的脸上,半晌,没再多言。 * 返回秦恬营帐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秦慎将秦恬送到了公主的营帐门口,秦恬才开了口。 “将军留步。”
秦慎看过去,沉声。 “公主有何吩咐?”
秦恬咬了咬唇,遣了身边的人,转身往帐中走去,眼角瞧见他亦跟了进来,摘下帷帽开了口。 “大哥......” 她只这么一声,秦慎低沉的脸色就沉不下去了。 “你怎么也不让我跟着?你不害怕?”
没有熟悉的人陪同,用这样突如其来的身份,去跟未曾谋面的反军谈判,会有怎样的危险完全未知。 “可是孙先生他们说得都对,肃正军中不能没有将领。”
此间只有一位肃正军的银面将军,不可能再分出一个人来了。 秦恬一步上前,“大哥担心我,我知道,可大哥不能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我虽然还不适应,但总会适应的,总会做好的。”
她仰头看着他,消了肿的眼睛里还有微红的血丝。 之前在猎风山房的时候,他从未在她眼睛里看见过血丝...... 秦慎抿了抿嘴,她就站在他身前极近的距离,近到就像那晚他于旷野中奔来,将她抱进怀中时一样。 这一刻,秦慎也想将人就这么揽进怀中。 所有的风霜雪雨都由他来挡,所有的危机恐惧都由他来担。 可他以什么名义? 大哥吗? 在她眼里,他只是大哥吧...... 秦慎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他强行压下心中滋味。 “你都不知道,那广诉军和南成军的将领,是什么样的人。”
秦恬确实不知道,但她扬起了头来。 “大哥告诉我就是,我会仔细听的,仔细思量的。”
秦慎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终是长长出了口气,转头叫了人将自己帐中的舆图拿来,然后摊开在了秦恬的书案上。 “这边是广诉军,最初的首领姓郑,可惜刚占领了这片地盘没多久,就受伤染病没了,现今的首领是从前郑氏手下的军师,唤作朱思位,在广诉军中颇得人心,与他的独子一道统领如今的广诉军......” “从此处向南,这一片地带则是南成军的地盘,南成军将领蒋山是个武夫,其膝下三子皆是武人,帐中还有不少有名有姓的武将,比我手下将领只多不少,但蒋山没读过什么书,行事颇为鲁莽,这次本以为自己兵多将广能同朝廷分庭抗礼,结果被朝廷重挫,损失两员大将......” 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打在营帐之上砰砰作响。 而除了雨声,就只有眼前的大哥,点着手下的舆图,一桩一桩细细讲解天下局势、与这乱世中人的声音。 他的嗓音并不清亮,就像雨滴打在帐篷上一样,有力中带着些微闷声。 秦恬一直在认真听他言语,只在他仰头喝水的时候,才悄然看了他一眼。 之前那个有点冷清、有点奇怪、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大哥,好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有力、永远令她安心的他。 思绪一闪而过,他就看了过来。 秦恬在他看来之前,迅速地收回了目光,迅速到甚至为何这么快点避开,她都不知道。 可能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让他发现,她在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