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将湿冷之气自北向南带了过来,连猎风山房近几日都是潮潮的。 今日难得出了太阳,天冬、苏叶连忙姑娘的衣裳、草药和书本拿出来翻晒。 日头十分给面子,一口气从午间一直晒到了太阳快要下山。 地面上渐渐有了些湿冷之气,天冬就叫了小丫鬟们把晒在院中的东西都收回来。 天冬正指挥着众人做事,就听见一连串脚步声到了耳边。 她连忙回头看去,竟然看到了公子。 “公子回来了?!”
秦慎远远地走过来,闻言点了点头。 “姑娘还没下学?”
天冬连忙道是,“姑娘近来总会晚一点才回家,但也不过一刻两刻。”
许是猎风山房太过无趣,他不在家,沈潇也不来练功了,她才会在书院逗留吧。 秦慎不禁暗想。 但她还如常地上学下学,和从前没什么两样,这令秦慎稍稍安心了些,暗暗松了口气。 他又问了几句姑娘近来都在做些什么,可有什么旁的人来过。 “除了老爷,没什么旁人了,老爷来也只是吃顿饭,瞧瞧姑娘就回去了。”
虽然父亲会常来,秦慎略略有些奇怪,但除了吃饭也无旁的事,看起来又没什么。 秦慎暗暗思量,看不到她身边的异常,心下渐渐安定。 他不禁想到之前自己撵她离开时说的重话,他口气极重,也不知道待不时她下了学回来,他要如何跟她解释...... 木架子旁,小丫鬟正收着拿出来翻晒的她的书,多半是些草药集、药膳册之类,秦慎看了两眼,也发现了几本厚薄不一的字帖。 其中就有一本不厚甚至还有点薄,但约莫是被翻得多了,书页略显旧旧的,用了纸页细细地包在了外面。 风一吹,木架子上的书册都翻开了来,这本字帖也不例外。 天冬见状怕伤了书,连忙叫了小丫鬟们,要来都收起来。 突然听见公子低声道了一句。“等下。”
她看见公子拿起了其中一本字帖,手下很慢地翻了翻,然后神色不明地问了一句。 “这本字帖是从何而来?”
天冬瞧了一眼,“回公子的话,姑娘说,这本是书院的先生相赠的。”
她道,“姑娘近来都在临字,这本是姑娘最喜爱的,因而翻得都有些旧了。”
书院的先生...... 秦慎看着这本薄薄的字帖,这是魏云策的字。 他抿了抿嘴。 默默地又看了那字帖几眼。 魏云策的字是写的不错,可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临魏云策的字? 秦慎不由地就想到了自己从前上学堂的时候,那些一见到魏云策就脸红的说不出话来的女学子们。 若是那些姑娘也得到魏云策的字帖,一定也会这样仔细地包起来,每日拿出来临吧。 秦慎心头有种涩涩的感觉在弥散,就像是靴中进了沙子,虽不至于怎样,但时时刻刻硌着脚。 他面无表情地将魏云策的字帖放了回去,转头问了一句。 “姑娘还没回来?”
这话听起来可就没有方才那般有耐性了,天冬有点害怕,见小厮说没有,不由又替秦恬解释。 “姑娘近来总会晚一两刻钟的,公子有什么事,要不奴婢......” 话没说完,就听公子道。 “无事。”
天冬闹不清状况了,却见公子转身就要离开了去。 “不必说我来过。”
秦慎带着人径直离开了猎风山房。 从她这里看不出什么异样,除了魏云策的事。 若是想要弄明白他心里的怀疑,还是得找到父亲秦贯忠。 关于她,没有人会比父亲更了解。 秦慎本来是想去卫所,可算了算时间,猜测父亲很有可能已经从卫所回了府。 他快马去了青州城。 青州城仍是从前的砖瓦城墙,没有战事硝烟,尚算一片平和。 他多时不在城中出现,外面有了些他的传闻,秦慎故意放慢了马蹄步调,缓步进了城。 不少兵将百姓都瞧见了他,秦慎走了没有多远,就在一家书肆门前遇到一人。 那人也看见了他,连忙朝他招手。 “今天总算出来了,前两日我叫你出门你就不愿意,还得我去你府上才肯见面,天天在家中有什么意思?”
陆贤昭真真假假的抱怨着。 秦慎闻声才稍稍缓了面目,晓得好友这是在帮他掩饰。 这会就有不少百姓看向他们。 他顺着他的话下马走上前去,“天气凉爽,自然愿意出门。”
他走过去,到了陆贤昭身前,才听见他压低声音道了一句。 “怎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冷着脸?谁又欠你的了?惹你不高兴了?”
陆贤昭上下打量秦慎,还道,“能让神仙不高兴也是个本事,谁呀?”
他说着没边的话,秦慎低低清了一下嗓子,撇开话题。 “怎么来书肆了?”
“我一个文人不来书肆来哪儿?去花街柳巷,我爹还不得打死我?”
陆贤昭抖着手里的一张纸,“你瞧,我爹非说我不用功,让我多跟魏云策学着点,非要我去找魏云策,听这位会元的见解......呵!要不是我没考,这会元是谁还说不定呢!”
秦慎本要哼笑,但听他提到魏云策,便没了笑意。 陆贤昭正翻着书肆里的书,“魏云策倒也配合我,还真给我荐了几篇文章,我懒得看,但也得把面子功夫做足,不然又要被我爹念叨。”
他叫了秦慎,“你帮我看看魏云策给我列的这几篇,都在哪些书里,我一口气全卖了,就算完事了。”
他将魏云策写给他的文章的纸抖了出来,纸张抖动之间,竟在空气中飘出一阵淡淡的药香。 秦慎在药香中顿了一顿。 他目光不由地落在了那写满魏云策墨迹的纸上。 陆贤昭也闻到了,他哼哼两声。 “这厮倒有闲心,弄些花里花哨的墨来用,还在墨中加了草药味,说实在的,还挺好闻的。我还问过他这墨从何而来。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秦慎嗓音很低。 陆贤昭没太留意,只是“呵”了一声。 “他在炫耀,说是学生送他的。他是不是想说,他考中了会元就是先生了,我们还都是学生......” 这话没说完,陆贤昭就见秦慎神色有些不太对劲,突然就沉默了起来,怪怪的。 “司谨你怎么了?司谨?”
“没事。”
秦慎嗓音越来越低,甚至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哑。 “我先回府了。”
“呃......”陆贤昭还没说完,还想问他两句在外打仗如何了,就见人已经上马离开了。 他挠挠头,看着那张魏云策用药香墨写满字的纸,没明白。 天色渐暗,路上的行人急于回家,秦慎骑马走了一段,就干脆下了马来。 下马的时候,马儿转了一下身,险些碰到一旁走路的小姑娘。 但马尾刚扫过去,那小姑娘就被身边的青年一下子拉开了去。 马儿没有碰到他们,但小姑娘却撞进了青年的臂弯里,两人陡然相识,目光在川流的人潮里停滞下来,下一瞬一个低了头,另一个转了脸,却都浅浅勾起了嘴角。 两人随着人潮继续向前走去,独留秦慎还站在原地。 他向两人背影看去,那姑娘也身量中等偏矮,身姿纤瘦,而青年个头高挑,气质温润,穿着一件道袍,手中那拿了本书。 黄昏的视野里光线暗淡下来,偶有几盏初上的华灯,让人影越发迷幻起来。 秦慎看向他们,身影不断地与某些人重叠。 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了她自他营帐里,红着眼睛跑走时的样子。 她眼睛是那样的红,却绷着一张小脸没有落泪,一扭头就跑出了营帐,连珍珠耳坠落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秦慎捏了捏袖中的一只小荷包,那里藏着一只掉落的耳坠。 ...... 他不知怎么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与他变来变去的态度相比,魏云策也好,李维珍也罢,都让她更自在也更喜乐吧。 前面拿着书的青年似是给身边的姑娘背了一段文章,又挑出两句说了什么,那姑娘就捂着嘴笑了起来,他听见那青年忽然停下脚步,道了一句。 “若我来年能中,能不能上你家的门?”
那姑娘的脸刷得一下红了,连带着耳朵都红彤彤的好似透光一般。 年轻男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我,反正我一定能中,你......等着我。”
她这么说了,似熟透的樱桃落地一般,那姑娘轻轻点了点头,用极轻的,秦慎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好,我等你高中。”
没有战事,没有危机,没有公主,也没有含混不清的身世,只有一个等待高中的书生,和一个等着他的姑娘。 他们是如此地相配...... 她一定,也很喜欢他吧。 会反复临摹他的字,会送她喜欢的墨给他,会在每日下学之后停留一会再回家...... 脑海中不断闪过一些场景,秦慎说不清自己此刻是怎样的感觉。 他恍惚地转了身去,信马由缰地在人潮里时而顺时而逆。 傅温焦急地跟在自家公子身后,见公子默然在人群中走着,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要走去何处。 他很想回到书肆前去问问陆公子,都跟他家公子说了什么,但回想陆贤昭好像也不太明了的样子。 那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魏游手下的人突然找了过来。 那人找了傅温他们半晌,眼下看见急匆匆从人群里挤上了前。 “有什么事吗?是姑娘让你来的?”
傅温问。 那人说不是,“是魏将军让我来的!将军方才去接姑娘,人没接到!”
他道,“姑娘不见了!”
“什么?!”
傅温张口,还没有出声,忽见公子已一步走上了前来。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