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何荣堂,老夫来了。”
朝廷派来清剿叛军的章老将军这句话,实在耐人寻味。 何老先生听了,亦没有立刻作答。 老先生略作沉吟,见秦慎看过来,微微笑了笑。 “说起来,我与他有二十多年没见了。”
章老将军本就出身行伍世家,而何老先生是读书人,走的是科举出仕的路子。 两人既不是亲戚,又非是同乡,也没有共过事,一文一武本来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何老先生某年科举落榜之后还家,路上遇到了水匪。 水匪将船洗劫一空,船上的人有死有伤,当然也有一部分逃了出来。 彼时何老先生运道好,率先就逃了出来,他躲在林中一夜,翌日再找去船上的时候,水匪已经人去物空,堪堪剩下些船上人的杂物,而船上的人却不知去向了何处。 他寻了自己的包袱,竟还有几件衣衫吃食,也有几人有书籍家信,还有一匣子不知粗劣的木制摆件,许是摆件粗劣不值钱还占地方,水匪不屑要,扔在水里。 他记得那是一个连着好些日都穿着黑衣的人的物什。 他念着大家都不容易,就去水中把漂浮的物什尽量捞上了岸,守在了船边等人回来。 没想到的是,这些人回来之后,竟然污蔑他昧了他们的东西,一个个找他索要。 水匪扬长而去,这些人抓不到水匪,就只盯着他。 他当时也生了气,与其他几人对付了两句,可那些人竟然恼羞成怒伸手打人。 他一个书生哪里打得过他们,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连他自己的东西都被抢了去。 这时候,昨日同穿的粗劣木头摆件的主人,那位穿着黑衣的男子,也寻了回来。 他那木头摆件泡了水越发不堪,根本没人要,只被何荣堂看护好放在树下。 眼下他寻过去,看见完好的木头摆件,问了一句。 “哪位拾了我这物件?”
何荣堂心道,不会又是来寻他晦气的吧? 他只想着做好事,却被人冤枉寻事。 但他还是站了出来,“是我,但我可没有拿你东西,你别似他们一样赖我......” 话没说完,那人竟然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阁下,将章某人亡母的遗物寻了回来。”
竟是亡人遗物。 何荣堂只是凭借本心拾来罢了,没想到还真捡到了紧要东西。 他方才口气极其不善,眼下有些尴尬,正欲解释,听见那黑衣男子忽的开口,道了一句。 “这位先生有无贪昧大家的东西,等官兵来了也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官兵从何而来?又如何知道此事? 他并不做解释,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官兵还真就飞马前来。 这一队官兵马上皆系了不少物品,放下来一看,正是水匪掠走的众人随身行李。 行李一放下来,大家就盘点了起来,紧要的东西几乎是一件没少,只有些衣裳帕子之类,或有缺少。 但何荣堂怎么可能偷拿人家衣裳帕子,只会是被江水冲走了。 这一下完全真相大白。 而那黑衣男子,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问了一句。 “污蔑旁人的人,是否该跪地道歉?抢了旁人东西的人,是否该加倍奉还?”
说着,还看了一眼官兵,“还有出手打人的人,是否该押往衙门?”
三句问话,将此事断的清清楚楚。 何荣堂简直扬眉吐气! 他这才知道那黑衣男子,竟然是朝廷的将领,家中亡母过世守孝,又被夺情不满孝期就返回守地。 他姓章,单名一个岭字。 正是镇压叛乱、威名赫赫的朝廷大将。 昨日也多亏他即时上岸,才有官兵迅速出动抓住了那伙水匪,夺还了众人东西。 何老先生念起往事,目光向远处望去。 “之后那一路,我与章将军同行,坐卧皆在一处,约有一月之久,如今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何老先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苦笑了一声。 “没想到我与他再见,竟成了朝廷大将和即将被清缴的叛军。”
实在令人唏嘘。 秦慎沉默了一下。 若是章老将军与何老先生有这样的旧谊,那老将军同他说的那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秦慎刚向何老先生看了过去,后者恰也抬眼看了过来。 “我亦不能十分确定他是如何意思,毕竟只是二十多年没见的旧人了,还能不能称为故友,尚且不知。”
他这样谨慎,秦慎心道应该,但何老先生又道了一句。 “只不过,以老朽自己的感觉,兴许,就算非是朋友,也未必是敌人。”
这话说得秦慎眼中一亮。 他便是如此作想。 若真是敌人,怎么会没有真的开战,只与他点到为止,且留下一话。 自然不排除这是对方的计谋,但也不妨碍他们做更多有希望的猜测。 何老先生道,“此事先不急,待我再观他一阵,试上一试。”
这般更好。 秦慎心下微定,又与何老先生低声谈论了几句肃正军之事,何老先生看着他眼中含笑,连连点头。 “肃正军日后有望矣。”
...... 不时,议事堂有人过来请两人一道去议事。 议事堂众人也提及肃正军。 秦慎到的时候,正听见他们道,“......只盘踞兖州一地,早晚要被绞死此处,肃正军既然已经揭竿造反,就不可能偏安一隅,最后,要么被朝廷清剿殆尽,要么......一路向北打下皇城!”
此话说得众人振奋。 但也有人问了一句。 “如今肃正军多是兖州百姓,受够了朝廷的压迫才起事,若只是凭这些人,如何北上?若要吸纳更多人造反入军,总还缺些什么。”
眼下的肃正军,更像一个地方的藩军,距离北上攻下皇城,还太远。 这问题抛出来,也有人试着回答。 有人说被朝廷折磨的不只是兖州一地而已,各地已经在蠢蠢欲动,效仿肃正军揭竿而起,不过是时间问题,届时若能组成联军北上,势头就无比壮大了。 但又有人思及若成联军,因为各为其主难免内讧,说不定更容易被朝廷攻破。 这时,有人突然道了一句。 “若能找到那位流落民间的东宫遗孤,肃正军壮大也好,与其他反军联手抵抗朝廷也罢,不都有了堂堂正正的名声?”
秦慎挑眉。 这不是坊间毫无实据的传闻吗? “确有此事?”
他禁不住问。 他目光看向众人,最后落在说了这话的一人身上。 那人声音沉了几分,“此事并不确切,但也十之八九。”
他道,“那正是先太子殿下的遗女。”
遗女?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秦慎不可思议。 有人道是坊间流传,也有人道是宫中流出来的话,还有当年的老宫人可以佐证。 众人宁可信其有。 “这事从前未有流传,正是因为肃正军起义,才有人敢说了出来,不能排除确有此事。”
秦慎将信将疑,却听有人道。 “据说,这位公主因钦天监批命三岁之前不可在外露面,不然易于夭折,因而公主出世之后,宫中从未对外言说此事,公主也养在东宫一处别院,所以才能逃得一劫。如此看来,钦天监批命真是准啊......” 当今世人最信批命一说,秦慎亦因此在山上修行多年,不仅是他,据说魏氏的魏云策也曾因为批命,三岁之前不曾食肉,陆贤昭则在满周岁之前,穿的都是女婴的衣裳...... 而宫中禁忌更多,显然会更信此事。 秦慎仍旧半信半疑。 只不过,若是如此算来,这位所谓的东宫公主,岂不是恰恰十八九岁的年纪? 秦慎一下想到了什么。 所以,皇上让太监黄显来找的人,就是公主? 这样的话,一下就通了。 只不过这位公主的身世掩藏十分隐秘,宫里好像也才刚刚知道。 而据他所知,黄显目前还没有找到什么人,近来约莫就是在寻沈家军的白将军和那位歌女了...... 这事还没有谱,秦慎暂时没有将歌女只是说出来。 众人先论了论此事,又说起了与章老将军为首的朝廷军的对阵,这次何老先生没有细讲过往,但也表示,要再观望对方态度。 ...... 如此论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天色渐暗了。 秦慎素来话不多,今日也参与了这场议事,倒是秦贯忠没怎么说话,一直似在思量事情一般。 只不过,秦贯忠还任着朝廷的三品指挥使,必须要返回卫所,议事一散,他就离开了。 秦慎倒不再去卫所,但因为秦氏私兵的调动,这两日亦不得清闲。 等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返回青州府城的时候,秦恬都已经回了猎风山房了。 今夜月色稀薄,自夜空落下似清晨的薄雾,略略裹挟着几分冷清。 上房极其安静,秦夫人不耐暑热,早早地就准备睡了,而朝云轩的方向,昏昏暗暗的。 傅温见公子往朝云轩的方向看了好几眼,才转身回了熙风阁。 比起前两日忙碌的时候,傅温好似从公子的步履中看出了什么,公子似有些微不易察觉的失落。 难道,就是因为姑娘没在? 傅温总是对此产生怀疑。 公子真的会把一个半路妹妹看得如此重吗? 然而刚到了熙风阁,连舟就走上了前来。 “公子回来了。”
“嗯。”
连舟上前行礼,低声道了一句。 “姑娘傍晚让人传了信过来,道是有事同公子说,若是公子回来了,还请往猎风山房去一趟。”
连舟这话刚说完,傅温就见公子那些微失落的脚步陡转,大步迈出了熙风阁。 一丝犹豫都没有,甚至都不知道姑娘到底是什么事。 傅温只听到公子吩咐。 “去猎风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