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渐至,各地雨水增多,一连几日似银河倾倒,雨水未停。 邢兰东披着斗笠自外一路走过庭院,脚下溅起水花,直到厅堂门口才收敛了些许周身戾气。 “侯爷在厅中?”
下人说是,压着声小声道,“侯爷已在等姑爷了。”
邢兰东娶的是娄春泰的堂妹,两人也算的舅兄关系,不过娄春泰这“舅”,更是国舅爷的舅,邢兰东也好,娄春泰也罢,都得尽心尽力为宫中办事。 下人话音未落,里间就传来娄春泰的声音,“进来。”
邢兰东撩了帘子走了进去,上前行了礼便道。 “这些贱民是反了天了,前些日一下雨就去街上哄闹也就罢了,这几日连着下雨,他们竟然敢堵到衙门门前来,今日险些闯进衙门,说要取贪官之才镇百姓之灾!”
邢兰东上前一步,“再这样闹下去,宫里恐要知道了。”
娄春泰闭起了眼睛。 这些日各地监军走马上任,坊间的喧闹立刻压下去不少。 尤其孙文敬险些被抓,之后便没再在兖州出现,兖州多少有些无首,他镇压成效几乎是立竿见影。 可眼下进入炎夏雨季,这无根之水越下越多,那些贱民又吵了起来。 衙门不是没有修补河堤,但他们只道不够,仿佛迫使皇上把修建行宫的钱,都用到修堤筑坝上来才行。 若只是他们闹也就罢了,抓进来些人,打上几顿,发配出去,他们也就闹不起来了。 偏偏仍旧有人暗中助力他们,带头闹事的人都有人护卫在旁,闹完之后立刻消失无影。 娄春泰真觉得自己小看了秦家在山东的势力。 果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那秦贯忠的嫡子秦慎,都被监军找人看在了府邸,而他手下的私兵,却仍是行若无障,如幽鬼一般难缠,怎么抓都抓不到。 “侯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邢兰东真怕再这样下去惹怒了皇上,以那位天子的性情,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侯爷......” 他看过去,娄春泰缓缓站了起来。 这位兴盛侯国舅爷半扬起了下巴,目光居高临下地向外看了过去,穿过厚重的雨幕,声音似离弦冷箭。 “这可是他们逼的,就怪不得我们下重手了。”
* 隐林村。 何氏带着儿媳做了一大桌子菜,热腾腾地一盘一盘端上来,连房中潮湿的水气都消散了些。 她一边摆着碗筷,一边看向站在檐下的丈夫,丈夫伸出手去,檐上落下来的雨水如串珠一般尽数滚落在他手上,又四溅开来,在石阶下汇成了涓流。 “别在那久站,小心滑倒,你腿才刚能走路。”
何氏说完,见他无动于衷,刚要叫齐吉、尹淄把他们先生叫回来,孙文敬就转了身走了回来。 厅中正热闹,何氏便也不多说什么了。 又转去厨房拿了一摞糖饼过来,招呼齐吉、尹淄。 “多吃些,我烙了许多,回头都给你们带着。”
但这话说了,又道,“外面雨下的厉害,路不好走,你们真要回兖州去?”
齐吉和尹淄要走了。 秦慎因怕他们两人被邢兰东的人报复,才同孙文敬一道,临时将两人带到了隐林村、秦氏护卫太子拥趸的地方来。 齐吉、尹淄从前看不惯朝廷所为,一腔苦闷无处宣泄,后来见孙文敬回到了兖州,当即投靠了他,而今次来到隐林村,见到如此多志趣相投之人,只觉终于不再是孤身作战,两人恨不得就住在此处,为天下百姓出谋划策。 然而两人家小亲眷都在兖州,而他们一直是暗中与朝廷作对,从未露过明面,就算这番营救先生孙文敬,官衙也没有下通缉令、海捕文书。 更要紧的是,齐吉看了一眼外面的雨。 “这雨下不停,大家心里都没有谱,那兴盛侯又一味打压,若是连我们都不露面,人心可真就散了,我们还是回去的好。”
尹淄也在旁点头,“师母放心,我近日在何老先生处习得许多兵法,就算回去也能必能无虞。”
何老先生便是何氏娘家舅舅,老先生是这隐林村的主心骨,若不是他,何氏更不敢赞同一分丈夫所做之事。 齐吉、尹淄都道不怕,孙文敬多少是有些担心学生的,可他是那通缉令上的重犯,两条腿又还没能好利落,必然是去不了了,兖州不能无人主事,只能靠齐吉、尹淄。 他同妻子何氏道,“你也别留他们了,一人一生该做什么事,都写在天官的命簿里,这都是他们该做的事,让他们去吧。你多带些吃食给他们,也就是了。”
何氏无话可说,只得问了两人,“还想吃些什么?”
齐吉一听就高兴起来,“师母终于问这话了,我可就等着了。”
他问,“师母是不是会做一种咸口的槐花饼,外酥里内,吃到口中满嘴飘香的那种?”
这话可就把何氏问得奇怪了。 “诶?你怎么知道?我如何不记得做槐花饼给你吃过?”
齐吉笑而不答,还问尹淄,“就那饼,你记得吗?”
尹淄点头,却有些脸红。 孙文敬瞧了尹淄一眼,“你也吃过?”
尹淄清咳了一声,“......是好吃的。”
连他也吃过,何氏越发迷惑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用槐花饼招待过两人。 倒是孙文敬瞧着两个学生。 “不对不对,你们俩是不是在打哑谜?”
尹淄是个实诚人,他被先生一问脸色一僵。 但齐吉不肯承认,连道没有。 孙文敬晓得齐吉是不会告诉他了,就专问了尹淄。 “先生知道你是个好的,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一说,尹淄就招架不住了,叫了齐吉。 “我们就跟先生说实话吧。”
“你呀你呀,心里藏不住事.....”齐吉笑着摇头,但也实话实说了。 “是有一年,师母烙了槐花饼给先生当晚饭,我两个去找先生问学问,但闻着那饼子实在太香了,没忍住就......替先生吃了一张。”
话音落地,满屋子的人都笑出了声来。 孙文敬抱了臂,“我好像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是没吃饱来着,回到家还埋怨你们师母,怎么不多给我带点饭......” 众人说着越发笑了起来,何氏恰打了一筐子这个时节的鲜槐花,到灶上三下两下的工夫,就烙了一摞槐花饼来。 饼子咸鲜,槐花飘香,满堂的笑声与饭香交融。 待吃过饭,齐吉尹淄要走了,挨家挨户地辞行,众人才恋恋不舍地将齐吉尹淄两人送到村口。 孙文敬嘱咐两人,“要举大事,当先得小心自身安危,保全自身才能看到明日之日高高升起。”
两人连连点头,跟他正经行礼。 “先生放心!”
* 青州府城,秦家府邸。 傅温发现公子今日换了一身新衣。 平素在府中或者山房,公子多半穿旧衣居家,旧衣虽如不新衣鲜亮,但在家中舒适自在是首要。 可公子今日也没有出门,一早换了新衣就去了书房练字。 只不过练一阵,就问上一句,“几时了?”
早饭已过,午饭还早,傅温不知道公子问这么勤快作甚。 但连舟似乎一副知道的样子,当然,就没有连舟不知道的事。 现在连魏游凡事不明都要请教连舟,从前大家都一样明了公子的心意,如今好像就只有连舟明白了。 这会,熙风阁外忽然多了许多走动声,声音一起,傅温就见窗下练大字的公子,笔下顿了顿,往外看了一眼。 而连舟火速从院门口出现了,他一走过来,就道。 “公子,姑娘回府了,刚去了上房给夫人请安,道是一会就来熙风阁。”
他这话说完,傅温就见公子眼角眉梢都似被春风浸染开来,虽然仍立在书案前练字,可整个人都似不一样了。 “知道了。”
傅温看看公子,又看看连舟。 连舟在他的目光下,路过他低声道了一句。 “别想了,反正你也想不明白,好好练剑就行了,但凡有想不明白的,可以和魏游一样来问我。”
傅温:“......” 都是公子近身的人,我凭什么问你?! 他这话不知怎么就没好意思说出口。 公子确实,最近变得令他总是捉摸不透了。 但,似乎都同姑娘相关。 ...... 这次的熙风阁,和上一次冷冰冰的模样完全不同。 院中不知何时搬了两盆翠色盆景,花小叶大葱翠宜人,比起热热闹闹的花朵更适合入了夏的季节。 秦恬跟着人一路走到了书房,撩了帘子走进去,便见站在书案前的嫡兄正练着大字。 他明知她来了,却没有抬头看,只是嘴角翘着仍旧写字。 这么认真? 秦恬眼睛一转,转了身要走。 脚步还没迈出去,就听见他的声音。 “回来。”
秦恬没转身,故意道。 “大哥既然忙着,小妹过会再来。”
那两分的故意在这口气里越发明显,秦慎眼中笑意愈浓。 “天渐热,脾气渐长,我不过是想写完这个字再与你说话,竟就转身要走,可真是......” 可真是? 秦恬转头看了他一眼,歪了歪脑袋。 “大哥要训斥我吗?”
她半侧着身子,头上戴了一对淡黄色的绒花,身上穿着豆青色的褙子,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桔梗花,依稀可见日后全花绽放的景象。 秦慎目光在小姑娘脸上一顿。 “怎敢?不然下次该不肯来了。”
秦恬在他这个回答里,眨了眨眼睛。 “看样大哥是盼着我来的?”
她问了他。 是太闷了吗? 这话一出,房中似有些说不清的气氛弥散开来。 秦慎没有回答,目光在她脸上微落就收了回来,清咳了一声。 “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