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在此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秦恬问向了魏云策,青年笑了一声。 “这事原是我粗心大意了,没得第一次上课,就让学生来临自己的字。”
临他的字? 秦恬想到了他昨日给自己的字帖。 但魏云策道,“那字帖是我写的,本是有一位友人的弟弟,总说我那笔字特别入他的眼,央我写一本字帖给他。我本来想把另一本字帖给你,不想昨日没看清楚,将我那本给了你。”
魏云策说着,自嘲地笑着摇头。 “我还没这么厚的脸皮,让学生来临我的字。”
他说着,将另一本字帖拿了出来。 “这是我们魏氏从前一位姑祖母写出来的字帖,在青州的闺阁之间还算有些名气,也甚是得姑娘们的喜欢,这才是我要给你的。”
秦恬听说过他说得那位魏氏姑祖母,那是女皇元熹帝时期的人,在元熹帝在位提拔女子之时,便入过女子科举,还得了高名,后在京做过女官,深得元熹帝看重。 而元熹帝英年早逝之后,女官们备受排挤,污名纷至,不少女官生前身后都不能留得好名声。 幸而魏氏门楣清贵,贤臣辈出,才保得这位魏云策的这位老姑祖母名声清正,还有字帖传世。 魏缈和何秋的字写得出众,便都是临过这位先辈的字帖。 秦恬当然不会拒绝这本字帖,在外面的书肆,只能买到仿本,仿本的字只能描其形,不能刻其骨,但魏云策给她的这本,必然不会是仿本,那便是那位女官大人的真迹墨宝了。 魏云策递过来,她连忙双手接下。 “多谢魏先生,我日后必然勤加练习。”
魏云策温和地点头,鼓励了她两句,但又道。 “这本帖子你好生练,至于我写的那本,就扔了吧,不然可就是我的笑话了。”
扔了? 秦恬连连摆手,“先生的字亦写的极好,怎么能扔呢?”
“我的字,又怎么能与先辈、大家相比?不过勉强能看罢了。”
秦恬并不这样认为。 昨晚她仔仔细细临了他的字,那字确实不似闺阁常见之体,透着男子才有的阳刚之气,可又不是一味的坚硬,于柔和处恰到好处。 秦恬的字偏柔了些,正须得临一临这样的字,改善几分。 她说不会,“魏先生的字亦有独到之处,若先生不需要我还回来,我还想再好生临摹一番。”
她是真心实意的,魏云策看了她一眼。 “真不嫌弃?”
“不嫌弃!”
“那也不笑话我?”
“怎么可能?我敬重先生还来不及!”
秦恬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魏云策目光在小姑娘清澈的眼眸上,微落就收了回来。 “莫要太敬重。”
他道。 秦恬一愣,没明白这是何意。 魏云策紧接着又道了一句。 “虽然是先生,但还不想自己感觉太老,毕竟,我认为自己还是位年轻的男子。”
这思路,就仿佛乱林迷路一样,让人完全猜不到。 这一刻,他不像是学生不敢直视的先生了,只像林中那个乱林中坐下来焚香的人。 秦恬没忍住轻笑了出声。 只是她这一笑,只觉学堂那边女学子们目光中的打量更加浓重了。 她心下一收,正要问这位魏先生还有没有旁的事,只听魏云策已经开口了。 “没什么事了,快去学堂吧。”
说完,跟她轻轻点头,转身离了去。 秦恬心下大松一气。 他前脚离开,魏缈后脚就到了此地。 “大哥?”
但魏云策没多言,只应了一声,就自小路上离开了。 魏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紧跟在她身后的何秋,先是紧张地看向魏云策,又在魏云策走后,看到了立在学堂门前的秦恬脸上。 她目光一下就定在了秦恬手上的字帖上,而后一路向上,最后落在秦恬脸上。 莫名地,秦恬感觉她周身微有些冷意。 ...... 秦恬被暗暗议论了一天,但她又没有做出什么坏事来,不过是接了魏先生的字帖而已。 不过连着收了人家两本字帖,秦恬也不只能开口道谢这般简单。 她问了老管事周叔,“是不是要送点什么给魏先生?送什么呢?”
老管事一听就道该送,“那位魏先生赠书,姑娘便回一方墨给他,以书对墨,想来文人会喜欢。”
秦恬连道合适,“还是周叔想得周到,不过我手里也没什么好墨。”
秦周早就等着她这话了。 “这可巧了,李二姑娘家今日在城中新开了一家笔墨铺子。我已经替姑娘送了一份贺礼过去,正好姑娘手书一封,问候一下李二姑娘,顺便问问他们家可有上等的墨,李家的生意做得稳当,这样的好东西必然不会少。姑娘给他们开口,他们反而觉得姑娘与他们最是亲近。”
“哇!”
秦恬忍不住抚掌而叹,“周叔想得真是太周全了,周叔同李大哥之间,我都瞧不出来谁更周全。”
老管事连道自己哪能同李家公子一样,“李公子管着李家几十间铺面,多少的产业,老奴也只能替姑娘筹谋筹谋。”
但秦恬还是觉得他们不相上下,夸得老管事眉开眼笑。 秦恬当晚就手书了一封贺信,顺便提及了墨的事,没两天,李家就派了人上门道谢,带来两块上好的墨。 秦恬甫一打开那两块墨,墨香与中药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又很快融于空气之中,剩下些淡淡的耐人回味的余气。 李家的管事解释说,这墨是苏北一位制墨大家新出的墨,重用了中药香料,有淡淡的药香,与其他墨恰能区分开来,若做礼品,算得别出心裁。 不仅别出心裁,更符合秦恬喜好侍弄草药的性子。 秦恬险些都要舍不得送人了。 她又特特写了一封信感谢李家,然后将两块好墨各自装了起来。 翌日恰有临字课,秦恬这次没再弄脏卷面,认认真真默了一篇文章交了上去。 魏云策照旧挑几篇点评,也把秦恬这篇挑了出来。 秦恬的字当然不会是名列前茅的好字,而魏云策道了一句。 “进步以日而计。”
旁人并不晓得那是谁的字,而魏云策说完,目光落在了坐在最后的秦恬身上。 秦恬大松了口气。 差生终于也有进步的一天了。 下了课,她趁着众人不注意,快步追上魏云策,将墨给了他。 “多谢先生指点,这是学生一点心意。”
魏云策面露惊喜地挑了一下眉,忽的想到了什么。 “对了,你临我的字的事情,没有告诉旁人吧?”
秦恬摇头。 魏云策道那就好,“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可要被笑话了。”
他说着,特特点了一个人。 “尤其你兄长,到底与我同窗这么多年,你可别让他笑话我。”
若是秦慎这几日就在猎风山房,秦恬一定告诉他了。 但他没在,魏云策这般要求,她倒是想起嫡兄对他不怎样的评价。 他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但也应了魏云策。 “先生放心,我不会说的。”
魏云策勾起嘴角笑了笑,“那就好。”
* 秦府,熙风阁。 端午后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可近来雨水不断,整座城似被闷在了蒸笼之中,随着暑热的临近而渐渐升温。 秦慎有些闷,立在庭院中,遥遥看向猎风山房的方向。 连舟让傅温端了些清凉解暑的茶来给公子。 但秦慎也只看了一眼,无甚兴致。 傅温能明显得察觉公子这两日,可真是吃了些被看管的苦,但他不太明白的是,前些日公子在猎风山房养伤也没有出门,但可不似如今这般。 傅温暗暗思量之间,见连舟带着人快步过来了。 来人是姑娘那位胆小爱求神拜佛的小厮常子。 常子有些怕公子,半低着头不敢乱动,但公子看到他,脸色却和缓了起来。 “姑娘让你来的?”
常子连声道是,从怀中取出一物奉了上去。 “姑娘得了块好墨,听闻公子近来都在练字,特特让小的送了过来。”
傅温看着,常小厮这话没说完,公子嘴角就翘了上去。 兴致满满地打开那方墨,似是闻到了特殊的味道,眼眸亮了一下。 “这总不能是她自己做来的,缘何还有草药的香气?”
做墨这种事情,秦恬可不会。 常子道,“是姑娘托李二姑娘寻来的。”
一听李家,秦慎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他不免想到了那李维珍。 这样别出心裁的墨,十有八九是那李维珍寻来的了。 秦慎默了一默。 但常子又从袖中拿出了一物。 “姑娘让小的送这墨给公子之前,还另配了个药香囊,用香囊熏了一夜。这是清心消暑的香囊,公子若是习惯这气味,可以放在书房里。”
那药香囊清凉之意甚重,秦慎方才那点不易察觉的不快,立刻就散了。 也是。 李维珍不过是替她找墨,而她却把墨,独独送给了他。 秦慎神色温和起来。 “姑娘最近都好?可有什么事?”
常子道姑娘除了每日读书,便是在家练字,时常侍弄草药,偶尔带着兔子出去吃草。 秦慎几乎能想到猎风山庄是何等清凉宜人、安静祥和的模样。 可惜他去不了。 罢了,只要没什么旁的人旁的事就好。 天下乱象纷至,能保得她那一方净土,便足够了。 秦慎又问了常子些话,才允了常子回去。 傅温从旁看着竟然觉得酸溜溜的。 公子对这个屡次护不住姑娘的胆小小厮,竟然相当不错。 而对他,自从端午节他跟丢了公子之后,公子如今可严苛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