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慎做主买了三只最贵的河灯,身上却没有带一文钱。 偏傅温还找不到了。 秦慎再没遇过这般场景,只能看着小姑娘自己付了钱。 可她刚才落下去的神色全没了,浓密的睫毛似羽扇般一颤一颤的,双唇抿着,但唇角却高高翘了起来。 秦慎不由地问了她一句。 “可是笑我?”
说完,她小脸上笑意更重了。 秦慎不必她回答,也晓得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不得不解释,“出来的时候着急了。”
可她又问了一句,“兄长缘何如此着急?”
秦慎没有回答,目光自她眉眼间轻轻掠过,她方才落泪、眼下俏笑的场景也自眼前一掠而过。 “咳,”秦慎拿着河灯转了身,“还是放灯吧。”
他不说,小姑娘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 秦慎清了一下嗓子,她才抿嘴笑着转过了头去。 真是个专门看人笑话的促狭鬼...... 秦慎无奈,见旁人都放了祈福的纸条进去,便也问了她一句。 “不写点什么?”
秦恬方才没心思写,被他这么一问,就转回摊子上写了一句。 秦恬将祈福的黄纸叠好,没想到一旁的兄长问了她。 “写了什么?”
“这如何能说?”
秦恬道,“不是说,向神明祈福的言语,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秦恬不讲,却叫了秦慎,“兄长缘何不去写一张?”
“我?”
秦恬指着三盏灯,“三盏河灯,兄长不也要放一只吗?”
秦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瞧了她一眼,“小姑娘玩的东西......” 话没说完,眼前的小姑娘就轻声质问了他。 “小姑娘玩的东西,兄长是看不上吗?”
她从不这样呛着他,但今日她如此呛人,秦慎反而勾了勾嘴角。 “当然不是。”
“那兄长便选一只你喜欢的河灯吧。”
秦慎:“......” 秦慎当然不会选小兔灯,艳丽出挑的石榴灯也不在选项内,他勉为其难地挑了那只繁复莲花灯,也去写了一张祈愿的黄纸来。 这下轮到秦恬好奇了。 “兄长,写了什么?”
秦慎笑而不答。 这样更令小姑娘心痒,她眼眸一转。 “不若,兄长与我换着看吧?这样就不算说出来了。”
还能满足了她的好奇心,是不是? 她可真是机灵的紧。 秦慎见她一双眼睛满是好奇,越发笑了起来,将自己的祈福黄纸折好,放到了河灯里。 “不换。”
说完,自眼角瞧她,果见小姑娘一脸纠结后悔,小声嘀咕着。 “早知道我就......没想到兄长这么小气......” 秦慎:? 他轻瞥她,小姑娘笑起来。 “我说着玩的,兄长别生气。”
她说完,将自己的石榴河灯放进了河水里。 秦慎也放了下去,顺水一推,两只河灯一前一后地紧贴着漂向了远处。 还剩一只小兔灯,秦恬不舍得放进水里了。 “兄长还要放吗?若是不放了我就带回去了。”
秦慎当然都顺着她的意思,只是突然叫了她一声。 “恬恬。”
今晚之前,他几乎没有叫过她的乳名,面对别人只叫她“姑娘”,可他今日却不止一次叫她的乳名了。 秦恬看去,忽听他嗓音微低,问了她了一句。 “缘何不叫我大哥?”
这个问题实在出乎秦恬的预料。 上次秦夫人提了一句,她彼时没当做一回事,没想到他却上了心。 秦恬一时间没有回答,秦慎眸光微落。 “难道这称呼,是专门留给旁人的?”
他嗓音越发低了,情绪有些淡,秦恬不甚明白,但更不晓得他今晚一直在说的“旁人”,到底是什么人。 “但大哥这个称呼,会否不敬?”
她是以那样尴尬的身份和姿态进的秦府,与他的初识就充满了误会,彼时她叫不出“大哥”这个称呼,只敢敬称“兄长”,也从不自称“小妹”,都是“秦恬”。 哪怕是如今,嫡母嫡兄肯接纳她,秦恬已经十分感激,并不敢太过纵容自己。 就像今日在熙风阁,他突然间改变的态度令她却步,只能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与行为。 这样的她,怎么敢亲近地如胞妹一样叫他“大哥”? 她轻轻问出了这句话,秦慎就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静静看向小姑娘,城中河上的河灯烛光,映在她眼中不断闪动。 秦慎是秦家的嫡子,母亲是正室的夫人,他自下山便是众人期待的秦大公子。 嫡庶、尊卑,这些事情并不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 但她不是。 她的身世于她自己而言,是全然不知的,她甚至不知道她母亲到底是谁。 秦慎忽的责怪了自己。 “怎会?”
他低下头去看着她。 “只要是你,绝不会不敬。”
只要是你,绝不会不敬。 一字一顿,稳稳落进了秦恬耳中。 秦恬怔住了。 但那些字句从他口中说出是如此地坚定,好像是转为她辟出来的道路一样,只容她走上前去,只为她而开。 最初住进猎风山房的时候,她就感觉得到自己有手足兄长了,那时只是她自己的感觉。 而现在,是他给的确定。 “大哥。”
她极其轻声地,试着叫了一声。 端午的夜晚,艾叶烟熏的味道顺着风弥散在城中各个角落。 有官兵护卫在周的城中年轻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河边嬉闹耍玩。 喧嚣的人声如河灯布满的城中河一样,将这日的热闹捧至顶峰。 秦慎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听见她软软嗓音叫的那句“大哥”。 风撩动她耳边的细发,小姑娘柔和的眉眼璀璨如九天银河,银河自九天落下,细细碎碎的光芒尽数照进秦慎眼中。 “嗯。”
他缓声应她。 四下里闹声尽去,青年和少女立在烛火斑斓的城中河畔,与繁华热闹的端午节庆气氛一道,融入画一样的夜色之中。 ...... 傅温找过来的时候,瞧见姑娘正在路边买了糖人给公子吃。 总算是找到了。 但公子一脸的尴尬之色,傅温料想必然是公子不想吃,又不知怎么拒绝姑娘。 他赶紧上前,欲替公子解围,虽然他也不知道公子怎么就突然来了城中河边,还被姑娘缠住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作为侍卫,有必要替公子解围。 傅温两步上前,刚要开口,公子转头看了过来。 公子原本只是神色尴尬,可见了他,眉头一皱。 “如何才来?”
傅温一愣,想公子必然被姑娘强迫吃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才有此一问。 他正要跟姑娘说,公子素来不吃这些路边小摊。 然而公子又开了口。 “可带银钱了?去付钱。”
傅温:? 这一定是公子暗示姑娘,不要再买这些东西吃了。 然而公子却指了另一边,问了姑娘一句。 “方才不是想吃那家的炸糖糕?去买一块吧。让傅温付钱。”
傅温:? 反倒是姑娘有些犹豫。 “我也想吃那个,但怕那炸糖糕太大了,吃多了晚上睡不下了。”
公子低笑一声,“我替你吃一半就是了。”
说完,姑娘眼睛就亮了起来。 “那可有劳大哥了。”
公子亦笑,拥挤的人潮中,手臂半环着姑娘,轻轻拍了她。 “走吧,前面似是有买石榴水的,倒可以买一壶,避免积食。”
接着就叫了傅温。 “你去买壶石榴水来,再过来炸糖糕处付钱。”
傅温:?! 他跟丢之后又找到了的这位,还是自己家的公子吗?! 没被什么精怪仙神的附身吧? ...... 最后傅温回去的时候,来时空空的双手抱了一大堆吃喝玩意。 他忙得要紧,倒是姑娘的两个丫鬟,跟着一起吃得欢快。 公子一路将姑娘送回了朝云轩,傅温也将这些东西全都卸下,才松了口气。 姑娘和公子道了别,只是姑娘都转身要走了,公子又叫了她。 “恬恬。”
“嗯?”
“今晚早些歇了,明日一道回猎风山房。”
“知道了!大哥!”
姑娘笑起来,这才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 只是她进了院子,公子还没有离开之意,朝云轩的门房也不晓得要不要关门了,犹豫地看了过来,公子才吩咐了一句。 “关门吧。”
这方才转了身去。 不似出门时的匆促,秦慎的脚步和缓,步履一贯沉稳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快。 ...... 回了熙风阁的秦慎,没再去半塘书斋。 更鼓远远近近地响起,秦慎略略坐下喝了半杯茶,便起身洗漱。 只是当他走到水盆前,低头看到了盆中自己的倒影。 模样没什么改变,可他却微微一怔。 水盆中的人眼角弯着,素来平压的薄唇竟翘了起来,也不知翘了多久。 秦慎不由地想到了今日下晌,他自玉镜湖边的小镇上回来时的心绪。 彼时、此时,明明什么紧要的事都没有发生,可心绪变了三变一样。 这是怎么了? 秦慎自己也解释不明白,只是他想到了陆贤昭对他时常的抱怨。 他抱怨他如深山道士,不解红尘俗世,心中无波,隔世甚远。 可今日,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同了。 至于为什么不同,他亦说不清楚,但看着水盆里的自己的倒影,无奈笑着摇头。 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秦慎捧起盆中清水净了面,拿过面巾擦了脸,正欲叫连舟换一壶安神茶来,不想傅温的声音出现在了窗外。 “公子,老爷从卫所回来了,请您去书房叙话!”
秦慎一顿,“眼下?”
“是!”
傅温压低了声音,“老爷请您立时过去!”
说话间,二更鼓声从漆黑的夜中传来。 秦慎眉头压了下来,换了衣裳就去了外院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