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月结束之后,青州的天上就没再落过一滴雨。 春苗渴在地里须得人挑着担子去浇灌,连海防卫所的军民都要撤掉一部分人手回家种地,再这样下去,到了今岁秋冬便不好过了。 朝廷没有救济,百姓求神央雨,青州的知府父母官,和青州卫那位兵权在握的卫指挥使,一起去了趟辖地临海的龙王庙,两位大人斋戒三日求雨,不知是不是诚心感动了天,当真求来了一场雨。 雨从清晨第一片白亮未至的时候便下了起来,一口气下到了翌日下晌。 细细密密的雨整整下了一日半,自山腰延绵至城郊地头都泛起了油油绿影。 高高的城墙上旗帜虽湿,却还是被东面海上刮来劲劲海风,吹得翻飞起来。 城中亦有了绿影,家家户户的屋檐上仿佛都在一夜之间长出了青苔,淅淅沥沥的细雨凝成涓流自屋檐上越过青苔落了下来,一串串自檐边落在庭院的青石板、草丛里。 扎了双环髻的小丫鬟,在廊下抬头望着天空,直到雨势减缓,天空放亮,小丫鬟立刻转身朝着门后的窗子唤了一声。 “姑娘,雨停了!”
话音落地,虚掩着的窗子就被悠悠推开了来。 卧坐在窗下小榻上的姑娘十四五岁的模样,穿了身半新不旧的鹅黄色绣桃花小袄,她没有抬头,任着窗外混着湿润雨意的风,吹在了她散在额前的碎发上。 姑娘在这湿润的春风里,舒适地出了口气,才放下手中的书,挺了挺身伸了个懒腰,从小榻上趿了鞋子走了下来,应了小丫鬟一声。 她嗓音慵懒而清新,似雨后舒展青草嫩芽。 “雨停了,那就上山吧。”
秦恬不是个喜好繁重礼节的主,要去的又是城外出去不到二里处的小山,便也不提什么梳洗打扮了,只是换了件耐脏的衣裳鞋子,长发利落地绾了起来,叫了两个手脚利落的丫鬟就要出门。 只是秦恬带着丫鬟刚走到后门口,就有人气喘吁吁地从前院赶来。 老管事秦周像一只老冬瓜似得,托着沉重地身体咚咚踩着积水的石板跑来。 “姑娘别出去罢!”
秦恬看了一眼口干舌燥地老管事,让门房的小厮端杯水来给他。 “怎么了周叔?我只是上山采些荠菜而已,雨刚停,山上的荠菜鲜嫩,正等着我呢。”
她笑着解释。 老管事秦周无奈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不得不告诉她。 “前两日老爷传了信儿,说让姑娘近来只在家里,不要出门。”
这话可令秦恬挑眉了。 她吃惊,“爹的意思,连上山都不行了?”
秦周叹气,“别说上山了,老奴瞧着老爷的意思,让您都不要去前街的茶楼听话本子了。”
一滴雨啪嗒落在了秦恬的肩头,秦恬怔了怔。 她爹一直不怎么许她出门,她这十五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长去采些野菜、草药的城外小山头。 他们家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甚至连邻家都没打过什么交道,秦恬自然也没什么认识的外人了。秦恬不知道别家的姑娘是不是都这样,但她是这样,十五年来都是如此。 不过一直如此她也就习惯了,可这会儿又是怎么了? “周叔,这是为何?近来又有倭贼海匪为乱?不说是知府大人和指挥使大人,刚去拜过龙王庙吗?应该是清了海上的吧?”
青州府辖着的几个临海的县,常年受到倭贼海匪的滋扰,但多在春末至盛夏。 如今尚春寒料峭,两位大人又去了趟沿海,海匪不至于如此嚣张才是。 秦恬问了,周叔摇头说不知,只是温声劝她。 “姑娘就回屋去吧,刚下完雨,山上也满是泥泞不是?平白弄脏了您的衣裙。”
可秦恬就笑了,扯了扯身上灰扑扑不起眼的衣衫,“就我这衣裳,还怕弄脏吗?”
她说着,拿过丫鬟手里的小竹筐。 “既然没有匪贼滋扰,周叔也别紧张了。你瞧,我就去采这么一小筐子荠菜,趁着雨后快去快回,拢共用不到一个时辰。”
老管事犯愁,“可是姑娘,老爷特特让人来传话吩咐了,咱们怎好不听啊......” 秦恬笑了起来,风吹着她额前的碎发悠然跳动,嘴角眉眼俱弯了起来,但眼中闪动起俏皮的笑意。 她凑到老管事脸前。 “但我不说,您不说,您再吩咐其他人都不说,爹不就不知道了吗?”
她说着,灵动的笑意更盛了。 “待我回来,亲自下厨给你也尝尝,你不是说近来眼睛发烫老是疼,这新鲜野荠菜,可是最消解赤目疼痛的。”
“难为姑娘惦记着老奴,想着给老奴祛病,可是......” “就别可是了,我转眼的工夫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衣裙翻飞之间,人已经利落上了马车,叫了小厮驾马要走了。 “唉,姑娘......” 老管事连声叹气。 自家姑娘素来是个省事的性子,只爱两桩事,一是爱在茶楼听说书人讲话本子打发时间,另一桩便是爱倒弄些吃的,她最善药膳,因而时不时要去附近的山头上转一转。 秦周实在不忍折了秦恬兴致,只能遥遥喊着丫鬟小厮好生照看姑娘。 秦恬趴在马车窗口跟他挥了帕子。 “周叔放心,快回去吧!”
秦周叹气又点头,到底是应了,远远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旁人家的姑娘,春日摘花、夏日泛舟、秋日马球、冬日赏雪,他们家的姑娘只有这两件出门的事,旁的再无别的了。 她甚至,都没出过这个县。 ...... 足足吸饱了雨水的山路着实有些泥泞,方才有个人好似是从山上跑下来,脚步慌忙,秦恬马车打滑,两厢险些撞在一起。 秦恬干脆让人把马车停在了山脚下,她和丫鬟小厮沿着无人的山路,一路向上而去。 山腰以下都是农人开垦的农田,那里没有分布集中的野荠菜,但秦恬知道山的西面有一片树木不算茂密的林草地,她每年都会来这里寻些野味,去岁还在此捡到了一只灰绒绒的野兔,带回了家。 这片地方,还是母亲生前带她前来时发现的。 “姑娘,到了!”
丫鬟指着前面的一片青草地唤了秦恬一声。 秦恬脚下微顿,抬头向前看了过去。 冬日里光秃秃的青菜地,此刻浸透春雨,点点绿影连成了片,充盈着又一年新春的气息。 距离母亲离世也已三年有余了。 母亲在的时候,小院虽然孤寂却总还有人做伴,秦恬窝在小院里只觉春秋倏忽便过,但自母亲去世之后,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虽然周叔他们都还陪她在院里,可父亲甚少回来,每每回来也匆忙离去,她亦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一个血脉相连的手足,没有一个能亲近又能相互依偎的人。 有时候恍惚之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又要往什么地方去。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思绪一闪过儿,就被秦恬摇头收了回去。 雨露滋养的林草地,星星点点的高挑小白花冒了出来,嫩芽在花下招手。 是荠菜。 秦恬笑了起来,招呼着两个丫鬟开始采摘。 “多采些,今晚大家都能吃上。”
“姑娘说得是!”
三人忙碌起来,秦恬一路采摘着就走到了山腰林草地的边缘。 四下皆静,林中只有风吹落存续在树叶上的雨滴的啪嗒声,可秦恬挖荠菜的手顿了一下。 她侧了侧耳朵。 好像有人在哭喊。 循声看去,视线被前方高大的山石遮挡了起来。 秦恬不知是不是有人出了意外,于是招呼了守在不远处的小厮,同自己一道走到那山石的后面。 哭喊的声音清晰了起来,秦恬和小厮细细听去。 一阵阵苦苦哀求的言语,伴着砰砰的叩头声不住传来。 秦恬讶然。 难道这山上还有匪贼?有人在此遇到了山匪?! 但这座小山头距离县城很近,附近不远就有千户所驻扎,没有哪个山匪流寇敢在附近出没。 她自来都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立刻示意小厮停了下来,悄声停在那块山石侧边的树丛后。 透过不甚繁茂的枝桠,秦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哀求的人。 此人一身富贵门庭的仆从打扮,上身被五花大绑,左右各立一人,腰间配有刀剑,前面一人更是以刀鞘指着此人。 这人惊怕得不住叩头,脸上血污遍布,连叩头不知多少下之后,颤抖地半抬起了头来,看向身前的人。 “求爷饶奴才一命!奴才再不敢了,再借奴才一百个胆子,再不敢收外人的钱财办事了......求爷看在夫人面子上,发发慈悲......” 这一开口,秦恬便听出了门道。 原来是主子惩治收受外人贿赂的家奴。 如此这般,要么抓回去当着家中众仆从的面惩处一番,要么在此处便重重打上一顿,不示于人前。 这算不得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且又是人家家中事,秦恬是再不会插手的。 她正想着不着痕迹地离开此处,却听到另一人开了口。 一阵山间的凉风吹来男子毫无起伏的嗓音,毫无疑问,应是那人的主人。 只是秦恬在听见那两个冷淡至极的字时,耳边似被冷风扑来般陡然发麻。 “埋了。”
秦恬瞬间睁大了眼睛。 不是略施惩戒而已,是......埋了...... 只是还没等秦恬反应过来,甚至没等那犯了错的奴才开口再求。 倏地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响起。 秦恬不由自主地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刀剑出鞘,冷光陡闪,有人走至仆从身前,电光火石,手起剑落,正待呼喊的罪奴一下就没了声响。 有什么扑哧喷溅了出来! 秦恬只觉耳鸣放大了数倍地轰响,目之所及尽是刺目鲜红。 她怔住。 又有几人走了过来,手脚利落地将此人拉去一旁。 挖坑、放人、埋土......半盏茶的工夫,那犯了事的仆从仿佛似连魂魄都被勾走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视线被山石阻隔,秦恬看不见他那位主子的样貌,亦不敢看见。 但那男人又开了口。 他的嗓音一如方才一丝情绪都没有。 “此事不要在夫人面前提及。”
秦恬不知道他口中的夫人是何人,恰有手下的人问了一句。 “可是爷,此人到底是夫人带来近二十年的陪房,若是夫人问起,是否回给夫人此人在外意外身亡?”
手下谨慎地问了一句,便不再多言等待男人的答复。 秦恬依然看不见他的样子,但在他的话中终于听出了些和缓的情绪。 “不必。”
他道。“母亲心慈,身子又弱,回府只道此人走失便罢。”
原来那夫人是他母亲...... 便是这位此人手段如此冷厉,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母亲。 也不晓得若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招惹了他母亲,会是何等下场...... 秦恬思绪略一飘飞,就立刻被自己拉了回来。 她本无意听壁,却听了见了这许多。 她现在最该关心的人,或许是她自己,若是此刻被发现,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秦恬越发屏气凝神,连一旁的自家小厮也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不想,就在秦恬心中默念着这一行人快快离开时,那冰冷的男人再次响了起来,顺着一阵山间疾风,直落她耳中。 “山石后恐怕听不清,二位不妨到山前来。”
话音落地,秦恬心跳骤然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