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快到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荀泽礼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只知道章武说完这句话后,这片天地的风好似更冷了。 “大人,他这是……” 话脱口而出,又戛然止于唇齿,荀泽礼从这个角度看去,夜色微茫,女子朱唇紧抿,侧脸的线条紧绷成一凌厉的弧度,她狭长的凤眸在月色与灯火残光交映中变得更亮,又亮又寒。 直叫人心头无端发紧。 素娆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了…… 长久的沉默中,子时悄然而至。 章武如有感应般,缓缓的抬起手,他刚一动,暗处的弓箭就开始拉满,暗巷中的士兵甲胄摩擦,发出铿锵之音,潮水般涌了出来,瞬间将整个长街堵得满满当当。 “点火。”一声令下,众将士随令而动。 箭矢沾了火油,一簇簇的燃烧着,随即箭尖对准了木芙蓉的方向。 “章武!”
惊叫声满是恐惧和颤意,木芙蓉一步步倒退大喊:“我乃陛下亲封云乐郡主,你敢杀我,不怕朝中诘难,太子报复吗?”
“郡主为救治瘟疫而不幸染病,大医仁心,必会留名青史,为人传颂。”
章武声音冷沉。 木芙蓉看着长夜尽头那一身玄衣,漠然站立的身影,万千火光直指着她的心口,只等着一声令下,火光破空,穿风而来。 就会将她,将她身后卧床染病的数千一道葬送在火场中。 眼泪模糊了视线。 双腿因为恐惧在不停的发抖,手脚冰凉,好像陷入了某种无望的挣扎中,可这次和以往每次都不同。 她害怕,却不后悔。 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无数道黑影互相搀扶着走来,走到她身后,木芙蓉扭头看去,就看到那些个熟悉的身影。 “你们怎么……” “大家的事情怎么能让郡主一个人背负?”
男子胡茬满面,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抬脚挡在木芙蓉身前,而其他人也将她包裹在最中间。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 高高矮矮的身影在木芙蓉身前垒成人墙,木芙蓉咬唇忍住喉间难以抑制的哽咽,“是我没用,对不住大家了。”
“郡主别这么说,要不是你,咱们早就没命了,苟且到今天,算起来还是赚了。”
“木姐姐,不怕。”
袖子被人扯了下,木芙蓉低下头,人群里挤着张脏兮兮的小脸,脸颊瘦成皮包骨,只有那双眼睛又黑又大。 “小豆丁。”
木芙蓉抱起他,小孩伸手抹掉她的眼泪,然后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块糖,捧到她嘴边,“娘说,吃了糖就不许哭了,你快吃。”
那糖衣都被浸透了,不知放了多久。 小小的孩子还不知道他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只咧着嘴笑,干裂的嘴被用力扯开,渗出血珠来。 木芙蓉心里哽的更厉害,愈发抱紧了他,将他的脸按在自己肩头,挡去寒风,喃喃道:“谁来救救他们……” 这些人,都只是平头老百姓啊。 他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努力活着,凭什么就要因为生病而沦为刀下亡魂。 生病又不是他们的错…… 一妇人从人群中走出,站在最前头,她珠钗华裙,手里牵着个六七岁的孩子,两人形销骨立,却站得笔直。 看到他们,章武即将脱口而出的命令蓦地咬住,牙关紧阖,许久后才涩声唤道:“容声,阿古。”
“夫君。”
他声音很小,但妇人还是听到了,她挤出个笑脸,笑的比哭还难看。 “对不起。”
章武双眼泛红,忍不住上前两步,却被身边的将士拦住,“大人,不能去。”
拉回些理智,章武止步,目光越过重重人海看向自己的发妻和稚子,任他心坚如铁,在这一刻,也不禁为之动摇。 被他唤作‘容声’的妇人见状不说话只是笑。 眼泪决堤。 迷恋的看着这个亲口下令将她和孩子送进绝境的男人,这是她的夫君,也是华城太守。 他在与她如胶似漆,情深意浓之时背弃了她,她却怪不得他,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 “父亲。”
那男孩乍然开口,章武咬牙看他,没出声,其他人不忍的别过头去,明知约定时辰已过,却不曾开口提醒。 这夜之后,父子夫妻,尽成永诀。 他们手里的刀箭,每一条,都是一笔无法抹除的血债,纵知不能不做,却又无可奈何。 “阿古,你想说什么?”
章武见他迟迟不开口,嘶声问道。 他其实不敢问的,他怕妻子儿子求他饶命,怕那一字一句承受不起而心生动摇。 这份恐惧让他下意识想退缩。 男孩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像往常那般露出个灿烂的笑意,即便他的手脚都在发抖。 “父亲,我和阿娘原谅你了。”
一句最简单的话,令章武刹那崩溃,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听他又道:“父亲曾告诫儿子要心怀万民,忠良正直,儿谨记在心。”
“今日戮杀百姓之罪,其情可原但人心难恕。”
“章氏阿古愿代我父,以此身此命为盾,向诸位父老乡亲谢罪。”
他声音朗朗,整理了下衣冠。 对章武合袖揖手。 “父亲,动手吧。”
章夫人站在儿子身侧,亦缓缓闭眼。 若日后事发,朝廷问责,还请佛祖看在她夫君一心为公,毫无偏私的份儿上,能宽恕他一二。 章武嘴唇发抖,拳头紧攥。 望着那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心中疼的近乎滴血…… 人群开始骚动,隐隐不安。 “大人,不能再拖了。’ 等那些人失控闹起来,到时候场面更加难以控制,旁边将领提醒道,章武沉沉闭眼,咬牙道:“传我命令,放……” 箭字还说出口。 一阵劲风从暗黑深处射来,习武之人的警觉让章武瞬间作出了反应,等避开后才发现那东西不是冲着他来的。 “啪”的一声,瓦片四分五裂。 众官兵齐齐大惊失色,“是谁?”
这变故截断了章武的命令,让拒马两边的人群都是一惊,举目四顾,哗声顿起。 “章大人,这些就是你要抓捕的流犯吗?”
一道女声幽幽随风而至,“恕在下眼拙,实在瞧不出他们哪儿点穷凶极恶,值得你这般大动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