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华不再说什么,未能在皇帝面前坦诚郑夕颜的身份之前,他是绝对不敢轻举妄动的。否则这欺君之名永定侯府是担不起的,就算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自己的一双儿女考虑。自己已然腐朽之年,死生也没什么,然而父母为之儿女计深远,自然不能不往长远里考虑。明日,秦沐风将坦诚一切,不管什么天时地利,也不管皇帝会不会答应。到底郑夕颜原是许给秦沐麟的女子,如今却跟着他这么久,便是女子的名声怕也狼藉一地,何况要做当朝盈王之妻,诚然不是这么容易的。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夜凉如水,却暖透了心。郑夕颜将自己的头轻轻靠在秦沐风的肩头,两人比肩而坐,“今晚的月色好吗?”
秦沐风颔首,“很好。”
闻言,郑夕颜点了点头,低低的“哦”了一声。到底她是看不见的,何必要多此一问。她与他十指紧扣,便已足够,还要奢求什么呢?“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要紧的。”
他早已将她看得透透的,“以后,我便是你的眼睛。”
郑夕颜笑着,忽然被他扣住腰肢揽入怀中。纵身轻跃,她脚下一滑险些从屋脊上滑落,却被他紧紧的抱在胸前。他从身后怀住她,附在她耳边低低的呢喃,“今晚的月儿极好,你可想知道?”
“如何知道?”
郑夕颜愣了愣。他将自己的手心贴在她手背上,而后缓缓举过头顶,“摸到了没有?月亮是圆的,凉凉的,有些微光。”
她莞尔,眉目间晕开如月的清凉,“真的好圆。”
在她的耳畔轻轻一吻,他笑了笑,温柔备至,“以后,我每天都没你看日升日落。你看不见,我便带你去触摸,一直陪你到老。”
依偎在他怀里,郑夕颜面颊微红,重重的点头,半晌才扯出一个字,“好!”
“明日,不管父皇会不会答应,我都会娶你为妻,此生唯你一人足矣。”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担心,原本负了欺君之名,想着立下功劳尚且能将功折罪。如今却瞎了眼睛,虽说教人可怜,但终归这一身的功劳也只够平复欺君之罪,置于这盈王妃之名,怕是不可能的。秦沐风如今连灭两国,封为盈王,早已今非昔比,皇帝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如今怎么可能让秦沐风取一个残废女子为妻。纵她有多少本事,有多少财富,有多少军功,废了就是废了。所以,秦沐风此行注定不会成功。郑夕颜心知肚明,却不能说出口,她太清楚秦沐风的性子,一旦他决定的事情无人能更改。就像他愿意为她死,而她也愿意为他不顾性命。月色微凉,他抱着她坐在屋顶上,摸着微凉的月,便是一言不发,也是好的。隔日起来的时候,郑夕颜没能听见秦沐风的声音。小幺子说,殿下一大早就去了皇上的寝殿。郑夕颜一直等到午后也没能等到秦沐风回来,不知为何心中的不安愈发凝重,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开始笼罩心头。临近傍晚的时候,耿重带人进了华阳宫,郑夕颜就站在回廊里,侧耳听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大抵有数十人之众,看样子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垂下眉眼,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多时便听见步履轻盈的脚步声移置自己跟前。在这么多人之中,就此人的武功最高,想来便是耿重无疑。郑夕颜抬了抬眉睫,“不知耿大人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耿重稍稍一愣,没想到她瞎了眼睛,耳朵竟比兔子还厉害。当下有些佩服,但转而道,“奉皇上之名,请郑姑娘跟本官走一趟。”
“去哪?”
郑夕颜眸色微转,秦沐风未归,而耿重又直言她是郑姑娘,想必自己的身份已经被秦沐风告知秦恭。如此,大抵还是因为秦沐风要娶她之事。“带走。”
耿重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叹一声。郑夕颜也不再问,横竖心里有数,跟着去就是了。她想着,大抵秦沐风也在那里等着,等着做什么呢?等着对质吧!既然是成亲,有了新郎,自然是要有新娘的。也不知走了多久,郑夕颜跨进一个殿宇,四下安静得出奇。大抵是皇帝的寝殿,否则若是金殿,应该有满殿文武,应该会有声音才对。可是她只听见不远处有人的轻咳声,声音沉稳而略带虚弱,好似秦恭。郑夕颜顺着呼吸声,一步一顿的走过去。及至呼吸声越发清晰,她便跪了下去,“参见皇上。”
“想不到你便是永定侯的千金。”
秦恭坐在软榻上,面色泛白,声音有些虚弱。呼吸的时候,郑夕颜听见他的气管有些粘稠的压抑,而后肺部仿佛存在某些异物,以至于他说不了几句话便会轻轻的咳嗽一阵。心头微恙,郑夕颜凝了眉点头,“臣女郑夕颜,家父郑华,乃皇上钦赐永定侯。”
顿了顿又道,“皇上身子不适,是否宣太医看看?”
秦恭良久不说话,郑夕颜只隐隐觉得有道光笔直落在自己的脸上。大抵他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瞎了,这样被人挑白菜一样的打量着,委实不好受。郑夕颜垂下眉眼,尽量遮去眼底的空洞,这厢又开了口,“臣女欺君在先,还望皇上看见臣女为朝廷四下奔走的份上,念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赦免永定侯府之罪。父兄无辜,皇上若要惩罚,就惩罚臣女一人足矣。皇上是盛世明君,想来也是肯的。”
“你很会说话。”
秦恭轻咳了几声,“你的事情,风儿已经全盘托出。你三番四次救过风儿,不顾危险为大云立下汗马功劳,虽说是个女子,委实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
闻言,郑夕颜不说话,静静等着秦恭的下文。心头想着,这样说了前半段,后半段估计会有大转折吧。果不然请,只听得秦恭继续道,“欺君之罪,以功抵过,朕定不会追究。只不过风儿要娶你,此事你可知情?”
“臣女知情。”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郑夕颜也没必要藏着掩着。秦沐风不在这里,定是不久之前有了变故,否则他不会对她弃之不理。镇定了心神,郑夕颜倔强的扳直身子,跪在那里容色淡定。秦恭怔了怔,“你到底知道多少?”
郑夕颜唇角微扬,“臣女知道殿下会跟皇上说什么,臣女也知道皇上的担心。”
“你倒是说说看。”
秦恭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虽然眼盲心不盲,一言一行透着无比的玲珑剔透,就好似秦沐风所说,她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寻常女子根本无法比拟。深吸一口气,郑夕颜道,“殿下说过,此生唯臣女一人为妻。臣女与殿下生死与共,有些事情,皇上未必会懂,可是皇上有没有真的爱过一个人?爱到骨子里那种?皇上后宫佳丽三千,也许早已忘了年少时的懵懂情怀。左不过臣女与殿下,并非那种懵懂,而是一种建立在生死之上的约定,一种三世之约。”
“皇上宅心仁厚,不欲赐罪臣女,臣女铭刻五内,必定誓死效忠大云。可是皇上也担心,素来温柔乡是英雄冢,若然让殿下沉迷于情爱,势必会影响殿下的决策,此生都要优柔寡断,再无法完成皇上一心期许的统一大业。皇上忧心子女,忧心天下,本是无可厚非,然而皇上可曾想过,若然皇上阻止了殿下,会有怎样的后果?”
“你说什么?”
秦恭一怔。郑夕颜苦笑,“殿下的性子,皇上是最清楚的。”
“朕不妨告诉你,唯独这件事,朕断断不会允许。你原就是许过麟儿之人,岂可重配风儿。若然教人知晓,那风儿这一世英名只怕要随风而逝。朕断不能让这样优秀的儿子,毁在你的手上!”
秦恭厉声呵斥。“敢问皇上,名利与人心,到底何为重何为轻?”
郑夕颜不紧不慢。秦恭冷笑,“你莫饶舌,朕不会听你巧舌如簧。”
郑夕颜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如此,请恕臣女冲撞。皇上不许殿下娶臣女为妻,除了臣女与二皇子曾经有过婚约,另一重原因,是因为臣女如今双目失明,是个十足的睁眼瞎。不是吗?”
“你既知晓,又何苦误了风儿此生?”
秦恭道,“你若真心待他,就该放手。这世间女子千千万,找一个红颜绝世的还不容易吗?你何苦要让他为天下人取笑。一国皇子,娶了残废之人,难道不是落人诟病吗?”
“残废又如何?夕颜自问身残志坚,便是双目失明,这颗心却是清楚的。”
郑夕颜不卑不亢的起身,径直站在秦恭身前,“皇上只看见臣女瞎了,却不知瞎子也有瞎子的好处。瞎子不会被外表迷惑,反而心里更加澄澈。不管皇上会不会答应,臣女此生非殿下不嫁。臣女与殿下倾心相许,谁也阻止不了。”
“放肆,朕是大云之君,你左不过是永定侯府的……”不待秦恭说完,郑夕颜长袖轻拂,低低冷笑,“是,臣女诚然什么都不是,您是君,而我连臣子都做不到。可是皇上能保证其他的女子能做到臣女的地步吗?臣女能做的,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秦恭剧烈的轻咳,“你放肆!”
“皇上不信?”
郑夕颜面色沉冷,横竖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不妨敞开了说,此生若不能与秦沐风在一起,那她这双眼睛就算白瞎了。掌心凝力,她忽然甩袖,一掌直抵房顶,霎时屋顶穿透,强大的力量让整个寝殿都跟着颤了颤。屋瓦不断的落下,她全身上下宛若凝着巨大的防护罩,那些自打上头落下的障碍物,一丝一毫都沾不得她身。她便站在那里,一身凌厉与自信无与伦比。秦恭连连倒退,一下子跌坐在软榻上,巨大的声响引来了外头的御林军纷纷冲入殿内。然,所有人都怔在那里,看着强大的光晕笼罩着郑夕颜的全身。头上的房顶破了一个大洞,明亮的阳光笔直落下,铺了她一身的菁华。光晕慢慢减弱,郑夕颜还是那个郑夕颜,没有分毫改变。双目依旧空洞无物,脸上仍然毫无波澜。“放肆,敢在皇上面前……”耿重不待说完,秦恭已经示意他禁言。松了口气,缓步走到郑夕颜跟前,秦恭顿了顿道,“朕知道,你跟着风儿吃了不少苦,这双眼睛也是为了大云的天下废的。但是……朕如今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对风儿的感情,到底深到何种程度?”
郑夕颜垂下眉眼,“皇上真的想知道?”
深吸一口气,她仰头感受着温暖的阳光,虽然看不见,可是却能感知光明的美好。红颜清冷,红唇微启,“我爱秦沐风,我要他此生最爱的是我,最恨的也是我,无论我是生是死,他心里永远都只为我一人而痛。”
那一刻,秦恭骤然昂头,目光深邃而无法捉摸。四下寂冷了良久,她听得秦恭用一种极为奇怪的声音开了口,“打入天牢,静候处置。”
心头嗤冷,她从不惧死,她想着秦沐风应该早就在天牢等着她了。否则,他不会丢下她一人面对秦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