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赵善还是决定杀了王牧。一个凌驾在自己皇权之上多年的臣子,他岂能容他多活片刻。连带着王家,也被抄家灭族,家眷流放千里之遥。百姓愚鲁,有人为王牧抱不平,也有人冷嘲热讽王牧是自食恶果。到底王牧横行无忌了多年,仗着先帝御赐的金锏,诚然是僭越殿前,让满朝文武如今都有了一种幸灾乐祸的错觉。冰冷的手铐脚镣,这是重刑犯的待遇。王牧走在冰冷的大牢里,一步一声响,想着自己多年的南征北伐,想着自己为迁国立下的汗马功劳,想着自己三代忠良,如今却落得这番天地。诚然如郑夕颜所言,自己先前太过放肆,一心以为是为了迁国的天下,只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皇帝的嫉妒心。臣子凌驾于皇权之上便如同谋逆,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所以现下,他是自食其果。先种因,后得果。而自己的后果便是满门屠灭,家族流放,王家的忠良之名被抹黑,自此消失在迁国的岁月长河之中。策马疆场这么多年,为的是迁国的江山,图的是身后之名,如今都不复存在。站在囚车里,囚车颠簸着缓缓而行,皇帝亲自监斩。这是何等殊荣,诚然也是昭告天下,王牧是如何的罪该万死。皇帝监斩,不过是抵去他从前的功勋,也是为了奠定他乱臣贼子之名。大街上人来人往,王牧面如死灰,仰头望着阴霾不散的天空。昨儿个还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如今便是阶下死囚。诚然是千古功名有何用,一柸黄土埋忠骨。及至刑场,王牧拖着沉重的脚链,一步一顿的走向断头台。脚踝处,因为拖拽着沉重的锁链而鲜血淋漓,不管有多痛都不及心里对江山的痛心疾首。左不过郑夕颜那一番话让他昨夜一夜未眠,想得十分透彻。也许郑夕颜是对的,七国之乱已经太久,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间,可谓的不过是一隅之安。迁国再好,也难免战乱。所以唯有一统天下,才能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所谓的盛世,他是看不见了,他唯一能看见的,是郑夕颜眼中坚毅的神色。一个女子,尚且足智多谋,大云诚然不似当年,如今已经是巍峨不可侵犯。王牧心想着,大抵自己人头落地,大云的军队就会发动攻击。可笑君王座前无用人,一心只要忠臣死。罢了罢了,如今自己都到了这副田地,还想这些做什么?这厢刚走上断头台,迎上赵善的眸子,便听得赵善道,“王牧,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王牧大笑两声,扫一眼底下人头攒动的百姓,高声道,“逆臣贼子,御前无话可说。只不过我王牧一世,俯仰之间无愧天地,无愧迁国,无愧百姓苍生。皇上,你若真当要做个明主,便要亲贤臣远佞臣!”
“放肆!”
于开冷厉高喝,“王牧,皇上驾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皇上啊皇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王牧的眸光寸寸冰冷,“迁国江山岌岌可危,若然真当到了山河易主之日,还望皇上莫要留恋。兵戈起,苍生可怜!”
“王牧!”
赵善怒然,“你竟敢口出狂言,让朕不战而降!”
王牧冷笑两声,看着于开,而后又将视线投注在赵善身上,“皇上已然输了,还要做垂死挣扎吗?江山,早已奏响了丧钟。等到微臣的头颅滚落在皇上的脚下,这迁国的江山便算彻底的完了。”
“王牧你敢威胁皇上!”
于开手一挥,顿时有士兵上前按住王牧。奈何王牧先前是大将军,三军统帅,军心所向,也不敢对其有过激的举动。“先帝,微臣对不起你!没能为你守住万里河山,如今拱手让人,臣罪该万死。现在,臣就来找您,侍奉御前,来向您请罪了!先帝啊……”王牧老泪纵横,顷刻间跪在了断头台上。一提起先帝,赵善的面皮变得乍青乍白。要知道王牧乃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如今却要死在自己的手里,这天下人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个皇帝?是要说自己忘恩负义还是说自己是个昏君?但不管名声如何,王牧必须死。否则,他这皇位做得坐立不安。赵善冷喝一声,“今日不是朕要杀你,要你死的就是先帝。金锏断裂,分明就是天意。你身为朕的臣子,却要与外臣勾结密谋造反篡国,其行可诛,其罪难书。来人,斩!”
话音刚落,王牧重重点了头,垂下了眉眼。侩子手将王牧散乱的发髻撩开脖颈两旁,将一口烈酒喷在锋利的大刀上头。那一刻,底下百姓全部屏住气,双目一刻都不敢挪开。远远的,郑夕颜站在酒肆楼阁上,看着这一幕人世淡漠,心里微凉。一代贤臣,如今也是这样的下场,岂非教人寒心之至?看那些百姓,殊不知断头台上的将军一死,自己便会深受亡国之苦,却还要一个个顶着漠然的面庞,看着鲜血淋漓的一幕。弓箭在手,郑夕颜眸色微凉,心头微凉,箭矢微凉。蓦地,刑场四下忽然冒出不少官军,看样子都是王牧的忠实部下。瞬时刑场乱作一团,御林军与起义军扭打成一团。百姓四下逃窜,场面混乱的一发不可收拾。不少起义军直勾勾朝着皇帝而去,所幸御林军拼死护驾。那一刻,郑夕颜犹豫了,若她置之不理,王牧就能逃出升天,若她……挽弓上箭,那个忠臣良将会就此烟消云散。可是……一个身影出现在周旁,冷厉的眸子死死盯着刑场上的一举一动。“王牧不能活。”
他扭头看她。郑夕颜颔首,“我知道。左不过现下还未成定数,说不准……”“丫头,你还在等什么?”
银色的面具绽放着迫人的寒光,秦沐风站在她的身边,一袭白衣墨发,翩然如无常般阴冷。起义军拼死斩杀,终于将王牧团团围住,御林军几番冲击都未能得逞。王牧冷冷的站在那里,目光里还迸发着一线生机。只要他不死,迁国就亡不得。时至今日,他的心里所思所想,依旧是迁国,心心念念的国家大义。诚然忘了此刻要他死的,就是这个国家的主宰者。眼看着起义军杀出一条血路,郑夕颜终于挽弓上箭,扭头看了秦沐风一眼,“我原想给他最后的尊严,如今看来,却是来送他一程的。”
秦沐风冷笑,“这便是命。”
郑夕颜眉眼微扬,眸中寒光乍现,忽然冷箭离弦,直抵王牧的眉心而去。深吸一口气,她看着王牧陡然凝聚的眸光,死死的盯着自己这个方向,而后眼中的光渐渐的散去,终于在鲜血中变成死灰般的颜色。一声惊呼,刑台上愈发乱得不可收拾。起义军因为王牧的重重倒下,瞬时失去了主心骨,变得溃不成军。不下片刻便被御林军集体斩杀,鲜血染红了整个刑场。王牧躺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央,双目睁大,似不甘心,又似心有怨。他躺在那里,看着天上的阴霾,却将一生的辉煌都终结在这样污秽的地方。说来委实教人唏嘘不已。赵善一声令下,搜查起义军余孽,大肆搜捕王牧原先的忠实部将,一网打尽。整个迁国还未与外朝迎战,就已经先自乱阵脚,做了清军之策。而那一支箭,赵善始终没能找到出处。郑夕颜早已不动声色的与秦沐风离去,王牧已死,事情也算是有个了结。这厢迁国再无可用之材,而王牧手底下的那些将领死的死,逃得逃,如今整个王家军陷入一片恐慌,不知该以谁为将主持大局。不过最可笑的是,王牧的尸体,竟然被悬挂在城墙上,被皇帝当做反面教材,当做逆臣贼子悬尸示众。郑夕颜只觉得可惜,到底王牧是一代良将,想来跟大云的王卉将军是不相上下的。若是当时王牧肯服软……后来又想着,若是王牧肯服软,那就不是傲娇的王牧大将军了。横竖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秦沐风不说话,只是跟郑夕颜一道坐在迁国皇宫的至高点,屋脊之上,两人并肩而坐。却听得秦沐风道,“你看见了什么?”
“即将腐烂的繁华。”
郑夕颜轻叹一声。“不,是重生。”
他冷笑,“王牧之死是值得的,他将赋予这里重生的希望,否则这里的百姓永远都会处于迁国之内,饱受战乱。”
郑夕颜颔首,“你是对的,左不过有些可惜罢了!”
“世间之人自有生死,有些人没得选择,而王牧是自己放弃了选择。”
秦沐风扭头看她,“丫头,若是有朝一日你我都必须面对江山与执念的选择,你会选什么?”
“我选你!”
郑夕颜笑了笑,“因为你就是江山。”
他忽然拦她入怀,“这般自信?”
“诚然如此,墨门的宗主若然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你这处心积虑的十多年,可算是白费的。”
郑夕颜的指尖划过他的面颊,最后停驻在他的唇上,“师傅,你说是不是?”
秦沐风邪魅的笑着,阳光下,如同镀上一层金色,教人挪不开眼睛。“好,那为师就作这天下之主,到时候许你为后可好?”
那一刻,他依旧是昔日那个狂傲而不羁的风华男子,宛若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这般的自信,这般的不可一世,睥睨天下。郑夕颜看着他,心头忽然疼了一下。大云之后……唇角微微抽动,她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开口。罢了罢了,左不过是宿命,谁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大云的天下,秦沐风的天下,而她的天下便是他一人。秦沐风,我怕是做不得你的皇后,因为……历史注定,你我逃不脱既定的宿命。风掠过眼角眉梢,他的吻清清浅浅的落在她的眉心,“好了,我现下去安排一下,明日午时来接你走,你好生准备一下。”
“明日午时?”
郑夕颜握住他的手,忽然心头涌现极度的不安。他颔首,“明日午时两军交战,到时候大云的铁骑就会踏入迁国的山山水水,你必须跟我离开这里。”
韦国之祸,他诚然不会重蹈覆辙,让她再度陷入险境。郑夕颜羽睫微扬,却不知为何死死握住他的手。唇角微扬,半晌才扯出两个字,“小心!”
秦沐风凝了眉,重重点头。看着他飞身而去的背影,郑夕颜抿紧了唇,不知为何,方才他说要分开,她竟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安与惶恐。隐隐的,好似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容不得她挣脱。然……到底怎么回事?不由的攥紧了衣袖,郑夕颜翻身下了屋脊,快速回到自己的房间。刚踏入房内,便瞧见了于开安坐于桌案之前,幽然的喝着香茶,却也不看她,只是清清冷冷道,“你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