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以这种居高临下的主人姿态走到她的床沿。韦素不紧不慢的搬了凳子坐在她的床沿,四目相对,他挑眉看着她倚靠床柱的虚弱姿态。所幸服了华韫的解毒丹,她的面色才没有方才的煞白。只是微白的容颜,看着愈发惹人怜。“你不必这般看着我,原是我什么都没做。”
他清浅笑着,迷人的酒窝散开眼底的迷雾。“把信还我,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郑夕颜并不打算与他纠缠,直截了当的便开了口。却将韦素低眉轻笑,“书信不是当着你的面毁了吗,你又何必……”“你打量着蒙我么?那书信上不过白纸一张,没有半分墨迹,你还想怎样?”
郑夕颜冷然,她细细挑开纸屑,确实没有看见半分墨迹。“你很聪明!”
韦素忽然变脸,起身时目光泠泠若寒霜。郑夕颜眉头微凝,“说吧,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盯着她锐利的眸子,便是病中依旧冷若冰霜,“你要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眸色微恙,郑夕颜冷笑两声,“好笑,你做什么与我何干!我的东西自然要为我所用,而你不问自取便是偷,我岂能与你这般宵小为伍!”
“若说要算账,你我之间尚有一笔账未清。”
他幽冷的说着。那一刻,郑夕颜陡然看见他阳光般的眸子骤然成了浅薄的碧绿。如同夜里恶狼之瞳,教人望而生畏,不敢轻易靠近。心头咯噔一声陡然下沉,郑夕颜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容脸,不由的攥紧了衣袖。可他分明是……镇定心神,郑夕颜敛了眉色,“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确实不曾见过他,何来的账目清算?莫非是他故弄玄虚?还是他又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这般想着,郑夕颜越发警惕,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根弦。“自然是陈年旧账,故人之死。”
韦素突然捏起她的下颚,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听说当日有一名女子闯入韦国的宫闱,意图弑君。那女子生得极好,偏偏是个祸害。只这一人便搅得韦国大乱,终是覆了万里河山。”
郑夕颜的羽睫骤然扬起,落下斑驳的剪影。她深吸一口气,阴冷直视那双几欲吃人的双眸,唇角扯开一丝冰凉的蔑笑,“家国兴亡自有时,世人何苦怨佳人。一曲霓裳羽衣曲,多少魂梦故国中。”
韦素盯着她坚毅的眸子,无悲无喜,无怒无嗔,只是轻蔑,只是冰凉无温。她轻笑,“不知我说的,对与不对?”
嘴角微微勾勒出冰凉的笑意,韦素的手,无温的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少许茧子划动脸颊的微疼。郑夕颜凝了眉,昨夜如梦似幻中的男子,是他?心下微怔,郑夕颜等着他的回复。韦素冷冷的笑着,“诚然如此!所以有人该死,活该埋葬在故国。只不过你可曾想过,午夜梦回时,会否有鬼魂索命?那些冤死的人,便一个个鲜血淋漓,声讨旧账?”
郑夕颜干笑两声,“哪一个朝代的更替没有鲜血的洗礼?哪一个皇帝的手中不曾握过森森白骨?却为何偏还要得一声万岁万万岁?偏要说什么江山永固,国祚永昌?我不信鬼,所幸也不是你口中的那个女子。在下堂堂七尺男儿,倒是想见一见韦公子口中的传奇女子,想来定是巾帼不让须眉。”
“委实是巾帼之女。”
韦素松开她,缓缓在床沿坐下来。他并非不知,若不是郑夕颜有伤在身,岂会与他和平相处,想来早已动了手。她这样的人,素来喜欢争取,喜欢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从前如此,以后更不会变。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又何尝不是。轻叹一声,他眸中冷冽不似先前,反倒柔和了许多,这才挑眉看她,“你们何其相似。”
“你见过那女子?”
郑夕颜骤然垂了眉,但凡在韦国皇宫见过她的人早已不复存在,他又是谁?何以知道韦国发生的事情?那场崩塌,整个韦国皇宫塌陷而后遭遇了大水,绝对不可能还有幸存者。那么韦素,到底是谁?郑夕颜确定他定是跟韦国有关,但着实记不起他到底在哪个环节出现过。记忆中根本搜不到有关韦素的任何信息,手心濡湿,竟有种莫名的不安。难道自己此生会有劫数应在此人身上?抬头迎上韦素的双眸,那一刻,她砰然有种似曾相识的触动。似曾相识?他定定的看着,三分深情三分寒意,有一种刻骨的错觉,不知是爱是恨,是怒还是嗔?她看不懂,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他微恙的眼中烙下清晰的痕迹。心头微颤,郑夕颜倒吸一口冷气,却见他一字一顿的吐出两个字,“江南!”
骤然昂起头,郑夕颜不敢置信的瞪大眸子,却见韦素眼中晕开微凉的颜色,而后唇角微微牵起,竟有种孩提般稚嫩纯净的笑靥。她看着日光落在他的身后,却让他的眉目间镀上一层金色,分外迷离,分外眷恋。蓦地,他低头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吻。郑夕颜惊得险些倒卧在床榻上,却勉力握住了床柱,整颗心砰砰乱跳,不知该如何收拾自己的慌乱。眸中光晕浅浅散去,如同一盘散沙,无法完整拼凑。他如蜻蜓点水般的举动,带着眼底的邪肆与满意。那一刻,他在她眼中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心,高高揪起,郑夕颜忽然给了他一记耳光。响亮的声响打破了房中原有的宁静,“混账,诚然你觉得我可欺吗?却可曾问过我是否喜欢断袖。便是你这般浪荡的样子,想来谁家女子都不会瞧得上眼。亏得你披了一张人脸,做的却是这样肮脏的勾当!权当我瞎了眼,竟识得你这猥琐的模样!”
韦素眸色微敛,漠然打心底冷笑两声,“委实是我疯了,忘了你是个男子。”
语罢,竟如同着魔般起身背过去,低低呢喃道,“郑兄不必麻烦了,那封书信我已代为转呈小王爷,只可惜小王爷已然误认了我,必当不信你之言。故而你也不必多费唇舌,有些事当明则明,你若不信大可一试。想来小王爷不会介意,亲自送你上断头台。”
“你!”
郑夕颜怒然。没有转身,韦素只是扳直身子,定定的将视线投注在外,“你许是要说我寡廉鲜耻,左不过一个身份罢了,又有什么要紧的,今日借你的来日定当还你。”
郑夕颜冷哼,“你拿什么还?”
“以身相许如何?”
他转头,目光清浅不一。“韦公子诚然是在说笑话,但这个笑话委实一点都不好笑。你觉得这般言语便可减少内心的愧疚吗?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占住不放?正主在此,你非要这般寡廉鲜耻,当真世所罕见!”
她极尽讥讽之能,恨不得撕碎他的脸。分明是拿了她的书信去冒充她的身份,却要故意做戏,那一封假书信打量着蒙她。被拆穿了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如今更了不得,还要理直气壮的告诉她,来日定当偿还。偿还,那便拿命来还!他垂了一下眉眼,“我知你不喜欢,等到事情结束,我便带你走。”
郑夕颜稍稍一顿,不觉怒骂道,“韦素,你当真是聋子瞎子吗?没看到我是七尺男儿么,却还要说这种眷恋断袖之癖的话语。你想断袖顾自去癖好,何苦连累我!若然你还敢这样说,我定不会轻易纵你!”
唇角冷笑,韦素一步一顿走向门口,“雌雄难辨,并非无雌雄之别。我不拆穿,你且当自己还是男儿身,可是红袖添香却如何能瞒得过?从我第一眼见你,我便知你的身份。”
夕颜,我知你如初,只不过你不知我罢了!郑夕颜娇眉微蹙,他竟知道她是女儿装?为何?可是哪里露了马脚?她自问一直以男子的身份来要求自己,并非有过疏漏。连带着阅人无数的赵嘉与赵其两兄弟都不曾察觉,何以韦素只与自己匆匆书面之缘,便如此肯定。难道是在诈她?思及此处,郑夕颜冷笑两声,“你真真可笑,做了鸡鸣狗盗之辈,为了洗脱罪责便诬我为女子,委实好计谋。”
韦素在门口顿住脚步,“不管你信与不信,我的话便放在这里,来日事成便带你走。不管你说与不说,如今都是我替代你的身份,横竖你都无法再得赵嘉的信任。我劝你还是好生思虑周全,免得……伤了自己。”
语罢,韦素头也不回的离开。郑夕颜正欲去追,奈何浑身无力,只能捶着床沿,狠狠的凝眉。韦素到底是谁?为何他好像对自己的事情如数家珍,为何他好似对她的心性都如此了解?为何他看上去似曾相识?他口中的事成到底是什么事?难道也是有所图谋,或者与她一般,都是为了万里江山而来?迁国蝗灾,想必各国皆知,每个国家都派来特使密使暗中行事也不无可能。这么说,韦素极有可能是某个国家派来的奸细,为的便是倾覆迁国山河,血染社稷。若是这般思想,那韦素偷窃自己的书信便有了最好的解释。只是……如果韦素拿着书信恣意妄为,那郑家位于迁国的产业怕都会遭到荼毒。她倒不是舍不得那些金黄银白,只是可惜了父兄的寄托,辜负了郑克尚的心思,枉费了秦沐风的信任。而今倒好,自己还中了毒受了伤,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行,就算在床榻上,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心中总觉得成亲王府应当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忽然想知道,郑克尚当年如何与这样尊贵的赵小王爷相识,还拜了把子称兄道弟?这赵小王爷浪荡不羁的性子,委实与郑克尚的恭敬谦卑相差甚远,如此道不相同的人怎样拼凑兄弟情深?正想着,凉儿走进门来,郑夕颜眸色微转,“凉儿你过来。”
凉儿放下手中的汤药,忖了片刻才走过去。看一眼她手背上的鞭痕,郑夕颜的眼神闪过一瞬即逝的愧意,却将凉儿快速将鞭痕没入袖中,不愿郑夕颜瞧见。这才浅浅行礼,“公子有何吩咐?”
郑夕颜深吸一口气,“府中可有一人自称江南?”
闻言,凉儿骤然挑眉看她,却不知是何用意。原是郑克尚担心写清楚郑夕颜女儿身的身份,捏造了郑夕颜乃自己的表弟,姓江名南,字夕等等信息。那书信郑夕颜原只看过前面几行,否则背下来说不定就能胜算大增。也怪自己当时匆忙,只看了开头没瞧着结尾。如今她的处境也算有始无终,诚然是报应不爽!轻叹一声,瞧着凉儿的容色,郑夕颜已然确定韦素所言不假。他确实占了自己的身份,做了一回记忆中的前世江南!手心颤了颤,郑夕颜不觉扬眉。烟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