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进入陵园,顺着一条大道绕至山后。
祝艺道:“朱革死的时候,你也在场?”伏在他肩膀上,朱殷哭道:“他死的很惨。他就站在棺主身旁,棺主问了一句: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忽然出手,呜呜,就用那“三环手”,我哥没有抵抗。”
祝艺已猜出十之八九。那一招端的毒辣,在岛上看到他用在文穆的身上。摸摸她的头,道:“不说了,你带路吧。以后把我当做朱革。”
朱殷清减了许多,没有往昔的盛气凌人,道:“你当不了他,我们走吧。”
到半山腰,出现了三条路。朱殷道:“左边为灵棺路,右边为金棺路,中间是圣棺路。活着的时候有等级差异,死后也有等级差异。生前爬不上去的,在死后想爬的高高的,你说人活着是不是太可悲了?”
祝艺道:“人本来就是欲望的产物,你说可悲,也是对的。”
朱殷叹息道:“你觉得我可悲吗?”
祝艺道:“人若没有欲望,连活下去的动力都没有,你现在好像无欲无求,只是不够通透。”
朱殷道:“所以你当不了我哥。他此时会哄我,鼓励我。你只会用大道理来压我。上次偷袭,我就想死了。疼爱我的哥哥都没了,我尊敬的叔叔是个刽子手,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呢?”
祝艺道:“你不是还有爸爸吗?”
朱殷道:“他终生未娶,怎么会有我?我亲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祝艺一听,只觉天塌地陷,脑子都要炸了,转身往山下狂跑。 没想到他突然就跑,朱殷使出家传飞功,拦住了他,道:“突然发什么疯啊?难道我是妖怪?你不敢看我?”
祝艺深知,父仇不共戴天, 祝艺冷静了下来,心想:她现在还不知道我杀了她亲爸爸,我现在要做的是祭拜朱革,当一切结束之后再说。便道:“抱歉,刚才失态了,我们上山吧。”
朱殷以为他心伤哥哥,感到愧疚、自责,不敢面对他。也就不追究了,道:“只有这一次,这地方规矩很多,你这样一声不吭的乱跑,我也很难保你。”
圣棺路上,他们在陡峭山隅处拐弯,视野忽然开阔。空旷的山体上,深褐色的金灵棺,整齐的排列,满山闪着光。上面覆盖着薄薄的灰尘,每副都一模一样。一排中间隔着一条小道。一条小道的尽头是一堵石墙。高大的石墙将整个地方围了起来。 祝艺道:“这就是他们的棺材?怎么都一样?”
朱殷道:“就是一样。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区别?安放在这里的死人,都去享受荣华富贵了,从此不受苦。活着的人,记不记得他们都无所谓了。”
祝艺心里一乱,道:“难道朱革也是这样吗?”
拉起祝艺的手,朱殷道:“怎么你也信?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有一句话叫:人死灯灭。活下来的人,依旧自己活着。快跟我走吧,别乱看。这样的布局,就是为了迷惑外人。”
最高的地方,矗立着一根三尺高、九丈粗的岩柱,金灵棺存放在岩柱一尺见方的壁龛中。大部分都是密密麻麻排放在上面,只有少数几个在下面。 朱殷松开手,道:“你差点害死我。你这人就是不守规矩!我们刚上来的那条路,叫做“来世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向后;前面有一条是叫“去时路”,只能往下走,不能向上。要不是你心伤我哥哥的话,我早就把你送去关起来了。”
祝艺道:“你岂不是也要关起来?”
朱殷道:“那当然了。所以说你差点害死我。来世路,是送死人升天的。去时路,是留给活人回去的。怎么说,这也是个神圣的地方。”
祝艺道:“和你在一块,怎么感觉不到神圣呢?有时候我觉得你性情大变,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回到从前,有时候觉得你大大咧咧,有时候觉得你严肃认真。”
朱殷俯瞰着满山的金灵棺,道:“或许吧。人在不同的时期,总有一些相应的变化。总不能像这些满山的金灵棺一样,千篇一律。你瞧这些金灵棺!无论你生前是功成名就,还是微不足道,它只有巴掌大小,却把人的一生装进去了。人死后也喜欢凑热,好多人挤破脑,渴望到这一层。托你的福,支权的金灵棺,也是这茫茫其中的一个。”
支权是他厌恶的人,倒是他老婆曾在画画上给祝艺一些指导,有感于此,才在他离开之前将她四个孩子,让朱革照看一下。祝艺道:“那付惜呢?”
朱殷道:“跟我来。”
转到岩柱侧阴面,道:“她身上流淌着付家和向家的血,所以把她安排在我哥的下面。”
手伸进壁龛内,朱殷将朱革的金灵棺掏了出来,抱在怀里,忽然凄婉道:“哥,你的好朋友来看你了,要不要见他?”
手在棺顶,轻柔的抚摸着,又道:“我哥说,他非常想见你。”
这样的一种祭奠方式,祝艺没反应过来,连忙道:“你别这样,我先把这些画烧了给他。”
朱殷大哭道:“人都死了,你烧这些给他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我早就跟你说了,棺主有杀他之意!你若在的话,棺主还有顾忌,你一走,什么都完了!”
朱殷将金灵棺放回壁龛,道:“你不配抱他!”
朱殷突然这样,祝艺不知所措。原本哀伤的心被他这么一搞,一时间悔、恨、恼揉在一块。他把画压成粉,仅剩下一捧,朝天一扬,道:“你说的对!我一定为他报仇,为他报仇之后,再来见他!”
朱殷哭的稀里哗啦,赶紧冲过去,将祝艺牢牢抱住,道:“我说的是气话,你别去送死,当时是我任性,你为了救我,不惜大耗宗师之力,才被金主打下悬崖。我却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你,你打我好了,你打我好了!”
祝艺应激道:“我杀了你的亲生父亲朱再续,你杀了我吧!让我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见朱革。”
朱殷全身一栗,松开了他,转到他面前,道:“此话当真?”
捏了捏他的泪脸,又道:“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我亲生爸爸在我很小时候就死了,到现在差不多有15年了吧。你是不是伤心过度了?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不说要当我哥吗?我不向你泄愤,向谁泄愤? 我以前多次想找你撒气,你一直不给我机会,就当一起撒了吧。 你去看我哥吧,别傻站着了。就算你想为他报仇,也得祭奠完他之后,万一你不回来了呢?”
祝艺心想:她说的也有理,等结束以后再说。 回去摸了摸“付惜”,抱出“朱革”,说了一些既是哀悼、纪念的话。认为傩族通过唱歌来表达情感,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他不会唱,最后吟道: 走了,死了,过世了,作古了 总有些事,不计后果 总有些心魔,纠缠不休 总有些脾气,负你负我 总有些言语,不用解释为了什么 谁能记得住,万千茫茫地覆? 谁能弄得明,无数人敷粉墨! 谁能看得清,日月轮转、悠悠大象运? 离开了,不见了,消失了 你就在我的灵魂深处, 永远不离分! 你就随着我的脚步, 踏尽人生! 祭拜结束后,他们从“去时路”下山。 朱殷在前方领路,中间最狭窄的地方仅容一个人通过,那里设了一个卡口。朱殷从袖口抽出一根金银针,打开锁,招呼他下山。 走到宽路,朱殷道:“这就算下来了,你刚才吟的是什么词?”
祝艺道:“不是什么词,由感而发而已。”
朱殷道:“总有一些脾气负你负我,你指的是我吧?第一句说的是我哥,第二句肯定是你了,你又有什么心魔?”
祝艺道:“先不说这个了。万一我,一去不回,你这桩心事还未结,有点难安。我在上面说的是真话,你的亲生父亲朱再延,在两年前被我杀了。”
朱殷并不相信,道:“你肯定杀了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你是不是想我恨你?”
祝艺停下,道:“这是真的,你会拿我怎么样?”
朱殷哪肯信,笑道:“那好办!当然是缺什么补什么了!我让你陪我一辈子,随时需要,随时伺候我。”
祝艺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道:“那我岂不成了你的奴仆了?”
朱殷道:“我可也是个大小姐。在巫国,除去棺主、金主、灵主,下面就数我了。别人千方百计想当我的奴仆,还当不了呢!”
祝艺:“三句话不离本性。反正你现在也不相信,我们就此别过。”
朱殷担忧道:“你不会去找棺主报仇吧?就怕你发起威来什么都不顾,巫城就倒霉了。”
祝艺道:“谁都有冲动的时候,我已克制了。”
朱殷道:“那我以后,难道就不能惹你生气了吗?”
祝艺微微一笑,道:“你呀——不说了,没有那回事。你的脾气,也算是宗师中的奇葩了,若不控制的话,终究没有什么大的进步。”
朱殷道:“我哥哥那样进步,还是不幸的结局。唉,我就这样了。”
祝艺道:“随你吧,我走了。”
朱殷道:“我哥哥生前,托付我爸爸一个照应一个人,难道你不想去见见?她是个朴素的小姑娘。我养伤之际,她还来看过我,多亏她,我才打消死的想法。她那么弱小,都靠自己活下去,我可比她幸运多了。”
祝艺道:“她在哪里?”
朱殷道:“你也不问问她是谁?”
祝艺道:“去了,自然会知道。”
朱殷道:“在我家的平溪。我去安排车送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