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来访,望坤宁莫怪。”
楚令昭点首致意。
石上的女子眼眸似有微醺,她扶着光滑的黛石慢慢坐起,抬起一张极纤巧的脸庞,其上纵横泪痕未干。 “是祝史来了啊……我竟险些忘了……” 虞姬抬起丝帕拭去面上泪水,从石上退回亭榭内,在矮案一侧的蒲团上跪坐下来。 “祝史也坐罢。”她斟满酒盏,淡声道。
亭榭外缘薄纱飞卷,送来溪流的清冽气息,这林深处景致虽好,却难免水气浸寒,待上片刻便沾湿了衣裙。 楚令昭抚开甘醴阻拦她的手,面上未见其余波澜地在虞姬对面坐了,却并未碰她推来的酒。 见少女不喝,虞姬也不在意地哼了声,自己拿起那杯酒便要抬头饮下。 楚令昭扫了眼矮案边只剩一半的砒霜毒瓶,饶有兴味地摇了摇团扇,没有阻拦她。 待到面前女子将酒液彻底饮尽,楚令昭笑靥美丽,体贴道:“王妃,您方才喝的酒有毒。”她特意等虞姬喝完后才说。 虽知这砒霜是王妃自己掺入酒中的,可少女的这番作为,还是令亭榭内的宫侍们脸绿了绿。 虞姬看起来毫不关心宫侍们的想法,只自顾又将酒盏斟满,“反正,百里诀还是会想方设法将我救下……他怎会舍得失去虞家这一助力?”
说的是白虎王储了。 楚令昭单手托腮,仔细打量着女子,“王妃如此,会让我这访客被迁怒的。”
她话语悠悠,却又不知是在惋惜谁。 虞姬眼波横掠瞋了少女一眼,继续抬袖饮下毒酒。 宫侍们对王妃的厌世之举见怪不怪。 喝了好几杯,又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察觉到自身毫无反应,虞姬有些疑惑。 楚令昭亦觉察出不对,她拿起案角剩下的半瓶砒霜,倒出了些粉末在指尖捻了捻,“这瓶中掺了不少糖粉,还有些……是白杏仁粉。”
“杏仁糖配酒的确美味,难怪王妃杯盏不停。”
她将瓶子递向虞姬,轻笑着说道。
虞姬蹙眉,她明明闻到了砒霜特有的杏仁味,竟是真杏仁? 她接过那写着“砒霜”二字的琉璃瓶,垂眸细细瞧过后,她面色一冷,偏头扫向一众宫侍,娇纵之气不掩:“这是谁干的?放肆到本妃头上来了!”宫侍们纷纷跪地,不言不语地低下头。 见他们这样,虞姬将琉璃瓶摔出亭榭外,面上不悦更甚。 瓶子砸进溪水里,溅起无数清亮水花。 楚令昭以团扇挡下飞来的水珠,颇为不满地丢掉湿透了的扇子。 百里诀的妃子跟他一样讨厌! 少女腹诽了半天,看气氛实在紧张,只好替宫侍们解围道:“糖粉甜蜜,是替换剧毒之人对王妃的爱惜。人生辽阔,一二不称意之事,哪里值得王妃如此摧残自己?”
虞姬脸色早已没了方才饮酒时的忧思之态,现下满蕴着冰冷愠怒,听楚令昭开口,便将矛头对准了她:“祝史又怎知我只有一二不称意?未免过于傲慢。”
“哦?”
楚令昭眼尾微挑,“王妃夜夜出宫游玩饮酒作乐,竟还会有许多不称意之事?不如王妃亲自与我说说,具体有哪些不称意?”
少女引诱套话之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虞姬本就正在气头上,见楚令昭又斟了两杯被她当作砒霜毒酒的杏仁糖酒,还摆出一副听好戏的模样。 虞姬一口气儿险些没喘匀。 她今夜酒喝得太多,也忘了问清楚令昭此番来意,只当是这位祝史特意来气她的,这女子气性大得很,她起身,伸手欲将少女推水里。 楚令昭才不会任她发脾气,微微错开身,欲将虞姬反推水里。 众宫侍惊诧,虞姬亦未料到她会还手,一个不察竟当真被少女推出了亭榭,情急之下,她一把扯住楚令昭的袖子,两人一同跌进了冰凉的溪水。 这样的收场,众人皆不知该作何反应,溪水还是很深的,楚令昭忙伸手扶住岸边的巨石,虞姬受了惊吓,紧紧抱住少女的腰身不松手。 此行什么都还没试探,还掉进了水里,楚令昭也气极了,偏要拨开虞姬的手,不让她抱着自己,“王妃都要服砒霜了,还怕被淹死?快松开我!”
虞姬勃然大怒,遂将少女抱得更紧。 来回争执了好一番,宫侍们才反应过来上前将两人扶上岸。 念着楚令昭方才在水里也没真拨开她的手,虞姬还是不情不愿地让宫侍也为少女更换了套衣裙。 本就是虞姬既不雅量也无风度的先行推人的,楚令昭心安理得地换了她提供的干净衣裙,然后才毫不领情地哼了声,带人离开园林。 虞姬再次勃然大怒。 园林外,侍从们跟着楚令昭,都不敢在这会儿多说话,偏的甘醴胆子大,絮絮叨叨小声念叨。 “小姐又到处得罪人……上个月才把青龙王储气得不见她,今日又同白虎王储的王妃斗殴,这副爱惹事的性子也不知是像谁?”
他以为声音够小,便一路念叨不停,少女刚刚耗费了一番力气,现下不想理睬他,可忍了一路,见甘醴还是没有谨言慎行的自觉,她忍无可忍。 “我听到你说我坏话了!”
楚令昭寒着脸转身,揪住甘醴的耳朵往上提。 甘醴没想到她是听到了的,大为诧异,半晌,他使劲挤出两滴眼泪装出可怜模样,见少女仍不松手,他望向一旁软声求助:“听袖姐姐、浮白姐姐……” 这小宦官又见风使舵。 两位侍女视若无睹,周围暗卫们面无表情。 楚令昭单手叉腰,揪着甘醴耳朵不放,强迫他说了一箩筐赞美歌颂她的好听话,才让车夫启程返回上泽。 在望帝城上下来去折腾了彻夜,少女回到朱雀神宫便整整一日都待在寝殿休息。 直到傍晚时分,宫侍不得不进殿通禀,“祝史大人,白虎神宫来人求见。”
层层低垂帐幔内,楚令昭披着件外裳,随手展阅祭祀纪册,大楚上千年以来,四大神宫皆需各自分流皇宫的部分政务,如今朱雀神宫王储空悬,这件事便落到了少女这位坐镇神宫的高官身上。 但楚皇偏偏又为难人故意不给她实权,是以分流到少女这里的,全都是有关祭祀的政务,皇宫、四宫和大楚上下全部的祭祀事务。 繁琐冗杂又沉重。 还没什么实权的好处,像个牛马般的傀儡! 昨夜本就一宿奔波,白日补眠也是无济于事,还要处理积压的祭祀事务……正头疼之时,听说白虎神宫来人,楚令昭将手中竹简狠狠砸出去,冷笑道:“百里诀这是替妃嫔打抱不平来了?让他的人滚!”
对白虎王储派来的属下说这些,宫侍们万万不敢,衡量之下,他们艰难地开口劝道:“大人,您避而不见这事若是传到白虎殿下耳中,会落下冒犯王储的罪名的。”
少女又砸出一卷竹简,“那便请百里诀将我斩首!这一堆祭祀的破事儿谁爱管谁管!他自己去跟陛下解释!”
四大神宫近几年都没人担任过祝史一职,十几年前上一位当祝史的大人不过一年就累白了头,哭到御前闹着要辞官。 而今……见他们这位大人已然被祭祀事务折磨的怨气冲天,宫侍们思索过利弊,还是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