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炖鸡(1 / 1)

宴会结束已是深夜,寒风刺骨,而孔府马车内却温暖如春。

  正中固定的铜丝暖炉内燃着红炭,熏意融融不见烟气,两侧车壁俱都打了橱柜,抽屉外都有流云走兽铜环扣着,马车行走间鸦雀无声。

  桌上卡槽内甚至还摆着一只踏雪寻梅纹样的翠玉香炉,淡淡梅花香从孔洞中散出,好闻极了。

  孔姿清正对着那香炉怔怔出神,忽听祖父问:“今日那姓秦的小子,你怎么看?”

  孔姿清沉默片刻,“有大将之风。”

  说这话的时候,孔姿清的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秦放鹤的粗布棉袄、棉鞋,他甚至连正经发簪都没有,仅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棍束发……

  孔姿清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精美苏绣,何等天差地别。

  随祖父来章县之前,他也曾见过穷人家的孩子,畏缩、怯懦、眼神躲闪,自卑又自负,而那个意外抢了自己风头的小屁孩儿舒展、大方、目光坚定,自始而终都从容自如,简直……简直不像贫民出身。

  若换一身体面衣裳,便是说他与自己一般出身也不会有人怀疑。

  秦放鹤,他到底是哪儿冒出来的?

  区区一个乡野秀才,真的能教导出那样的孩子吗?

  孔大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已很好,无需为外物所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自古英雄不问出处,穷乡僻壤中间偶然冒出几颗星子也不足为奇。

  远的不说,如今活跃在朝堂内外的诸位机要大臣,也不乏寒门出身,谁人不是智多近妖,足可青史留名?但凡差点儿的,早死在半路上了。

  若这点意外便自困,还有什么好说的。

  孔姿清自然明白祖父的意思,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乱了阵脚,只是觉得惊讶。

  对,就是全然的惊讶。

  太不可思议了。

  都说寒门难出贵子,可秦放鹤的出身,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不过落魄秀才之子,三代内的农户……

  “你们终究是不同的。”

孔大人幽幽道,苍老的嗓音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不知怎得,孔姿清眉心微蹙,忽有些不快。

  “怎么,觉得不公平?”

只一瞥,孔大人便已知晓孙儿所想,好笑之余却也欣慰。

  这是个正直到有些天真的孩子。

  但不要紧,慢慢见识到人情冷暖、世间险恶后,他会改的。

  孔姿清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才学输给对方,可祖父那话,总叫他有种不劳而获的空虚感。

  孔大人到底上了年纪,此时已然疲乏,孔姿清见状,忙取了羊毛软枕垫在他腰后,又拿了狐皮毯子盖在他腿上。

  孔大人安心享受孙儿的服侍,满是老年斑的大手轻轻拍拍他稚嫩的肩膀,“这正是公平。”

  孔姿清动作一顿,便听祖父的声音继续在上方响起,缓慢地,不容置疑地,“他一人之力,要抗衡的却是外头几代人的经营,来日输了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你的曾祖也非生而为官。”

  豪门也好,世家也罢,哪一个不是一代一代堆垒起来的?

  那少年人对上他们,必然势弱,但对上那些真正的饥寒交迫的人家,不也有个秀才爹的优势?这算不算不公?

  倘或对方来日高中,得以登皇榜、入朝堂,自此官袍加身、平步青云,子孙后代自然也如今日孔姿清。

  待到那时,难不成他要撇开一切,反而叫儿孙们自己从泥坑里摸爬滚打不成?

  简直荒谬!

  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而公平也不公平的秦放鹤等人回到镇上秦海家中时已是凌晨,天都要亮了。

  众人疲惫至极,也顾不上说话,胡乱洗漱后便草草睡下,黑甜一觉,近晌午方醒。

  秦放鹤是被一阵浓郁的鸡汤香味熏醒的,这香气太霸道,顿时催得他口中津液四溢,腹内咕咕作响。

  秦山也醒了,一边流口水一边揉着眼睛嘟囔,“哪里来的好肥鸡?”

  秦放鹤笑着推他,“在梦里你可吃不着,快起来吧,时候不早了。”

  两人出来时日头正好,淑云嫂子在灶边忙活,秦海带着两个孩子玩耍。

  “杀了好大一只肥公鸡,好清亮一层黄金油,简直香煞人啦!用了西边儿来的晒干的野菌子,黑是黑白是白,如今都煮成巴掌那么大厚墩墩的,咬起来咯吱咯吱,比吃肉也不差什么,洗手了吗?等会儿预备来吃啊。”

淑云嫂子提着大勺从灶台边探头笑道。

  秦山馋得不得了,拉着秦放鹤一起过去看了眼,果见油汪汪香喷喷一锅好鸡肉,跟肥厚鲜美的菌子一起咕嘟冒泡,底下的汤汁都有些粘稠了。

  许多鸡块炖得脱骨去皮,软糯香甜,估计等会儿连鸡骨头都能嚼吧嚼吧吞下肚去。

  听见这边的动静,平姐儿立刻两眼放光,巴巴儿带着弟弟跑过来,抱着秦放鹤的大腿仰头道:“十一叔,十一叔,爹爹说昨晚上你露大脸了,给我们讲讲吧!”

  “可不是怎的,你们大哥笨嘴拙舌的,竟是个一问三不知!听说整个县城的官儿都见了,乖乖,好威风!你快同我们说说吧。”

淑云嫂子舀了点汤尝咸淡,又往里边撒了一点盐巴。

  被妻子当众嫌弃,秦海略觉有些失了颜面,忍不住小声维护一家之主的威严:“县太爷的屋子是能随便闯的么?除了鹤哥儿他们六个,谁也不许进去,你问谁也白搭……”

  秦放鹤就笑着点头,“正是大哥说的这样,嫂子可冤枉他了。”

  秦海就挺直了腰杆儿,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众人笑了一回,果然一边忙活一边听秦放鹤娓娓道来,时不时随着他的讲述又惊又叹。

  在寻常百姓眼中,县太爷就是天,而如今这天竟如此和颜悦色的同他说话……

  淑云嫂子听得咋舌,“乖乖,光想想就吓人,难为鹤哥儿你竟撑得住。”

  秦放鹤笑道:“官老爷先是人才是官,我又不曾作奸犯科,何惧之有?”

  淑云嫂子顺着想了一回,先是点头又摇头。

  县太爷是人不假,却是那高高在上,能定他们生死的人呀!

  末了,秦放鹤还把自己从周县令那里得的赏赐拿来与他们瞧。

  笔墨纸砚自不必说,比日常秦放鹤用的不知好了多少倍,尤其是那条墨和砚台,细腻如玉,实在难得。

  再就是那荷包,本身大红缎子绣金线便值几个钱,里边竟又塞了六个笔直如意的银锞子。锞子上面都有孔,可以拿着把玩,也可以用红绳穿了系在手腕上,小巧可爱。

  淑云等人看得眼都直了。

  光这锞子一个就得有足一两重,还不算工费呢,若去当铺换成寻常白银,少说也得一两半,再算上这荷包,十两银子准成了!

  淑云嫂子啧啧称奇,“读书人穷的时候是真穷,可若开始有进项了,挣起钱来也是真快呀!”

  就一晚上,就写了一首诗,就在县太爷跟前露了个脸儿,这么些东西加起来十几二十两呢,都够正经人家几个劳力累死累活挣一年的了。

  她着实搂着秦放鹤揉搓几下,简直跟搂着个活宝贝一样喜欢得不得了,“好哥儿,你如今可是越发出息了!”

  自家男人的弟弟就是她的弟弟,来日若果然有了功名,说出去她也脸上有光。

  “ 嫂子快别臊我,”秦放鹤笑得有些腼腆,“也只是小聪明罢了,来日科举考试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不等淑云嫂子开口,秦山先就不懂了,“县太爷那样喜欢你,保不齐就直接点你做秀才嘞,还能有什么变故不成?”

  “糊涂!”

秦海踢了他一脚,虎着脸喝道,“这样的混账话也是能随便说的么?”

  若教外人听了去,岂非有徇私舞弊之嫌?这可是要连坐的大罪。

  秦山慢了一步才回过神来,自己也懊恼,抬手往嘴巴上轻轻拍了两下。

  “正是大哥说的那样,”秦放鹤说,“在考试结束之前,考生和考官是不能见面的,况且卷子交上去之后,要先由专人用朱笔抄写一遍,字体统一了再判卷子。”

  这是为了防止评卷官员通过辨认字迹来作弊。

  就好像之前的孔姿清,现在的秦放鹤等人,周县令都已认得了他们的字迹,如果不由专人另抄重写,他完全可以随便把自己人的卷子评为一等。

  或者他没有徇私舞弊的想法,但是人就有好恶,肯定会潜意识倾向自己喜欢的考生,那就毫无公平公正可言了。

  秦山和淑云嫂子便都恍然大悟起来。

  “不对啊,”秦山挠挠头,疑惑道,“既然卷子要另抄,那还叫你们练字做什么?”

  随便写写,能认得出来不就完了?

  秦放鹤耐心解释,“字如其人,若字写的不好,连另抄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打落了。况且评卷子需要几位主副考官全部通过方可盖棺定论,第一次结果出来之后还要将试卷原本取出,与抄写版本核对,确认无误后方可发布结果。”

  在这之前,任何一位考官如有异议,都有权利申请提前取出考卷原件进行比对,支持者过半数实行。

  但纵然如此努力防止徇私舞弊,仍不能完全杜绝,因为每个人遣词用句的习惯都不一样,这就导致行文有别。

  再拿孔姿清和秦放鹤做比,两人虽然都作了贺春诗,然一个辞藻华美,雍容富丽;一个清新隽永,简单质朴,熟悉的人一眼便分得出来。

  说白了,这世上哪有绝对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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