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成站在柜台后面,手肘倚在柜台上,现在是中午时分,刚吃过饭,诊所里没什么病人。德成来诊所已经两个月了,诊所除了有老中医坐诊看病以外,还附带给上门来抓药的人捡药。老板是姑父同事的叔叔,名叫黄德旺,看在自家侄儿的份上对德成还不错,吃住诊所都包了,一月薪水两块半大洋,如今市面上的金圆券贬值得厉害,诊所都不敢收了,一律只收现大洋和铜板。虽说现在上面三令五申不准现银交易,市面上但凡是有背景靠山的,还是一样不吃这一套,只管收现洋。德成学过几年中医,对中药材还算熟悉,老板便让他负责在柜台上抓药,有空的时候就跟着坐馆的老中医学着给人看病。德成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正无聊,突然眼前一暗,门口进来一个人,站在门边,把室外强烈的阳光挡住了些许,让他一时分辨不出来人是男女老少。正当他努力睁眼分辨时,来人却笑了起来;“哥,你在看什么?呆呆的样子好可笑哦。”
德成也笑了:“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吃饭了没有?”
德成一边说一边从柜台远端走了出来。余德蓉笑着对哥哥说:“早吃过了,在学校饭堂吃的。下午没有课,我跟老师请了个假,回家去拿点东西,顺道过来看看你。”
德蓉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上衣,黑色的中裙,脚下一双黑色圆口布鞋,阳光下亭亭玉立,窈窕淑女的形象扑面而来。转眼间妹妹已经变成大姑娘了,妹妹今年应该十六了吧。余德蓉拿手在哥哥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愣啊?走,陪我去商业场看钢笔去。”
德成忙对柜台里站着的同伴说:“阿昌,我陪妹妹去买笔,这里你帮我照应着点,老板来了就帮我请个假。”
同样姓黄的小伙计阿昌也是柜台上抓药的,因为是本地人,路熟,有时候给大户人家送药上门也是由他去。阿昌笑着点点头:“德成哥,你去吧,柜上有我呢。”
德成向阿昌挥挥手和德蓉一起出了门,屋外阳光依然强烈,德成两兄妹沿着屋檐下的那一小片阴影往前走。“哥,小姑上周说你都好几个星期没回去吃饭了,她让我见到你问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
德蓉边走边说。“哪有什么不方便的,主要是诊所晚上关门晚,等我回去吃饭都不知道几点了,再说,吃完饭回来也晚,打搅到同住的阿昌就更不好了,大家都要早起干活的。”
停了停,他接着说道:“你就跟小姑说,过几天端阳节,等我收了工,就回去看她。”
德蓉说:“好啊,我端阳节那天过来找你,等你收了工一起回去。”
德成摇摇头:“不用了,我们诊所关门晚,你要等很长时间,你先回去吧。”
一听这话,德蓉撅起嘴不开心了,德成看见了,笑一笑没说什么。说话间,两兄妹来到商业场,德成这几个月基本都在诊所待着,没来过这里,在他面前是一条南北相通的街道,两边都是两层的楼房,楼上楼下都是开着铺面做生意的商号,五光十色的商品陈列在玻璃展柜里引人注目,街面上更是人来人往,脚步不停地在各间商铺里穿梭。德成站在路边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德蓉拉着他的手轻车熟路地直奔二楼的一间商铺。“德蓉,你来过这里啊?”
德成跟在妹妹身后,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是啊,我同学带我来过,这里卖什么都有,可多了。”
德蓉一边回答一边拉着哥哥的手往二楼挤去。楼道有点窄,上楼下楼的人都挤在了一起,见面前人头攒动的,德成不由有点头晕。好不容易挤上了二楼,二楼的走廊很宽大,可以并排三个人行走,走廊的两边一面是各类商铺,一面隔着栏杆可以看见下面的街道,阳光从头顶上的屋檐洒落下来,光线非常明亮。德成跟着德蓉进了一家专门卖文具的商铺,店门口挂着一幅斑驳的匾额,上面三个大字“书香居”,笔法苍劲有力,颜色略显黯淡,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样子。店面很大,靠墙的三面都是长长的玻璃柜台,柜里按类别摆满了笔墨纸砚,柜台后面站着的店员热情地给进店的客人介绍着。德蓉拉着德成来到正对门的柜台前,德成低头看时,一只只钢笔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一下就吸引住了德成的眼光。再看德蓉也是一样,趴在柜台上盯着柜里的钢笔看。“你好,能把这支笔给我看看吗?”
德蓉指着一只纯黑的钢笔招呼着店员。店员客气地把笔从玻璃柜里拿了出来,小心地递给德蓉。德蓉把笔放在掌心,仔细地欣赏,黑色铮亮的笔身,镶着金边的笔帽,灯光下闪闪发光,德蓉的眼光里流露出喜爱的神色。德成见妹妹喜欢,便说道:“你要喜欢,就买了吧。”
店员一听,笑容满面地说道:“这位先生,你可真有眼光,这是美国出产的派克金笔,本店前几天才进了几支,这不,其它的都卖完了,只剩下这支了,要不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德成刚要开口,德蓉却摇摇头,把手里的笔递还给店员说:“谢谢,这支我不要,麻烦你给我拿一支上海产的金星牌水笔。”
店员收下钢笔,不甘心地说:“金星牌可比不上派克啊,出水好,写字流畅,要不你再看看。”
德成听了也劝道:“说得对,要买就买一支好的吧。”
德蓉说:“不用了,派克笔太贵了,可不是我这种学生能用得起的,我就买金星牌的。”
一听这话,德成忙低头看了一眼玻璃柜台里的标签,整个人一呆,价签上明码实价地写着大洋四块,他口里不由吭哧起来:“这也太贵了吧,当我两个月工钱了。”
店员摇头笑了笑,把派克金笔小心放回原处,又从柜台远端的玻璃柜里取出一支递给德蓉。德蓉拿在手中审视了一下,又用笔在纸上试着写了几个字,然后满意地说:“就这支吧,挺顺手的,帮我包起来吧,谢谢。”
说罢要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钱包里拿钱付账。德成见了,忙从兜里掏钱,对妹妹说:“我来给,我来给。”
德蓉笑着拒绝了:“哥,你一月才挣多少钱啊,自己留着吧。你一个人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小姑已经给了我买笔的钱。”
出了商业场,德成要送妹妹回小姑家,德蓉不让,说自己路熟又不远,让德成赶紧回诊所,免得回去晚了被人说闲话。德成无奈,只得叮嘱了妹妹几句,在商业场街口和妹妹分了手,自回诊所去了。转眼到了端阳节这天,住在诊所后院的德成早早就起来了,在院子里洗漱完后,想着今天要去小姑家过节,便从床下拖出行李箱,把平日里舍不得穿的半新的湖水蓝长衫换上,又换了一双才买的新布鞋,这就准备出门去前面店里下门板开店。临出门时发现同住的阿昌还没有起来,他转身走到阿昌的床边,用手摇了摇阿昌:“快起来了,都快七点半了,一会儿老板过来看不到人又要骂了。”
阿昌艰难地翻了个身,面对德成,脸色绯红,嘴唇干裂,有气无力地说:“德成哥,你今天帮我给老板请个假吧,我实在是起不来了。”
德成吓了一跳,忙用手背试了试阿昌的额头,阿昌的额头滚烫,他问道:“你这是怎么搞的,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发起烧了呢?”
阿昌说:“昨天晚上我几个朋友过来看我,邀我去水东门那边吃饭,吃饭时喝了点酒,加上天气又闷热,我就脱了衣服。不曾想吹了夜风着了凉,今天便成了这幅模样。”
德成忙去屋外,用凉水把阿昌的帕子打湿,拧了一下,回屋给阿昌搭在额头上说:“你不要着急,先躺着,一会儿我见到老板就帮你请个假。我这会儿先去前面把诊所大门打开,等人来了,我抓幅退烧药煎了给你吃,你这是小病,吃了药就好了。”
阿昌强撑着身子抬头对德成说:“谢谢德成哥,今天就只有麻烦你了。”
德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这些客气话干嘛,好好躺着,我先出去了,一会再来看你。”
说罢德成赶紧往前面去了。上午的时候,德成趁着来诊所的人不多,煎了退烧药给阿昌服了,又弄了碗稀饭给他吃,让他接着睡。中午的时候他又过来看了一回阿昌,见他吃了两次药后已经退烧,这才放下心来。快到晚上要关门时,德成早早清理好柜台,准备到小姑家过节。今天在诊所坐诊的姚老先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打趣德成:“德成,今天穿得这么漂亮,是要上哪家提亲啊。”
德成脸一红:“瞧你老人家说的,哪有姑娘看上我这个穷小子啊,我今天是要去小姑家看我小姑和妹妹。”
姚老先生听了,呵呵一笑,便拿起自己的东西准备出门回家。“姚老,不急着走。”
一个人闪身进了诊所。“啊,黄老板还有什么事吗?”
姚先生见来人是诊所黄老板,停下脚步问道。“是这样的,刚才我在家,吴参议家打了个电话来,吴参议的老爹你是知道的。”
“对,我知道,前几天不是还上门给他瞧过病吗?”
姚老先生点点头。“对,就是上次请姚老亲自上门瞧病的那家。”
黄德旺也点点头。“怎么了?是吃了药没作用还是病情又有反复?”
姚先生不解地看着黄德旺。“都不是,吴老爷子吃了药,效果很好。”
黄德旺解释道:“今天打电话过来说是老爷子的药吃完了,要我们照方再给他捡三幅过去。”
“柜台上不是有方子的留底吗?你让德成照方抓三副就行了。”
姚老先生见不是病人有什么问题也就放下心来。“还是谨慎点好,德成,你把吴老爷子的药方找出来,拿给姚老过目一下。”
黄德旺转身吩咐站在柜台后观望的余德成。“哦,好呢。”
德成应了一声,在柜台下找出药方翻寻起来。“找着了,姚老,你看是不是这个。”
德成从众多药方中找出吴老爷子的那张递给姚老先生。姚老先生接过来,就着屋外的光线仔细地看了看,点头道:“就是这张,没错的。”
黄德旺从姚老先生手里接过药方递给德成:“你就照这个方捡三幅,仔细点,不要出错。”
姚老先生说:“那,没啥事我就先走了,家里人还等着我过节呢。”
说罢,对黄德旺拱拱手,拿了东西准备出门。黄德旺也拱拱手对姚老先生说:“不好意思,耽误姚老回家过节了。”
“无妨,无妨。”
姚老先生挥挥手迈步出门去了。黄德旺往屋里四处张望了一眼,问德成:“阿昌呢?怎么没见到他人,今天过节,这小兔崽子是不是提前跑了?”
德成一边抓药一边回道:“不是的,阿昌今天病了,正发烧呢。本来是要跟您请个假的,今天不是您没来嘛,我还没来得及给您说。”
黄德旺一听阿昌病了,急道:“这小兔崽子,早不病晚不病,今天病了,一会儿找谁给吴老太爷送药去?”
德成没接话。一来他不熟悉路,二来他今天还要去小姑家过节,这要是去送药,回来都得什么时候了。黄德旺见德成不说话,便走近前来对德成说:“德成啊,你看今天阿昌简直病得不是时候,都这时候了,我也不好找人,要不你就去一趟?”
德成心里一阵犯难,去吧,不就耽搁自己的事了吗,不去吧,老板这都发话了。“我没去过,不认得路。”
德成低头推诿道。“这不成问题,我这儿有地址,一会儿我给你写一个,你照着地址去就行了,找不到路就多问问,吴老爷子的宅子,附近住的人都知道。”
“好吧。”
德成无奈地应了下来。黄德旺写下地址就回家过节去了。德成上好门板,关了诊所,提着包好的三副药给吴老太爷送药去了,远处隐隐传来过节的喧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