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间走来一巨兽。”
“哦,很大?”
“对” “多大呢。”
“小半个东京大小。”
“世间有如此之大的野兽?”
“源于山林茂密处,岁数怕是比人皇轩辕还要更久远。”
“如此巨兽,只是出山踏春?”
“非也,吞了九座城池,死了八万七千人。”
“竟有如此惊悚,那巨兽吃饱喝足回山林之中去了?”
“不然,山林中游鸟走兽,从不聚首,哪有城池百万人吞了痛快。如人吃花生米、茴香豆一般,颗颗取颗颗都得费劲咬,岂不累着了?”
“哦,巨兽未归山林,怕是要往东京来了。”
“哎——京城十万吾卫,二十万东京守军,可不是糖豆。”
“所幸巨兽倒在了东京城外?”
“也不然,倒在了东宫太子殿瓦檐上。”
“那太子……” “成肉泥了,百名太监用锅铲子铲出也没个人样,倒是还活着,去找母亲哭诉,太子的母亲武贵妃当场给吓死了!”
“啧啧啧,那巨兽是吾卫队所杀咯?”
“吾卫吾卫,闷头在后宫与官人妻女练武,日夜不停,除了身下棒槌,他们又怎么是半个东京大的巨兽对手呢?”
“那便是二十万守军,到底是抗击过北边鞑子,有血性!”
“哈哈哈,贻笑大方,守军是有血性,巨兽踏破东门,他们争着抢着去守西门,巨兽进了东宫,他们举着龙旗要去护住官人。吾卫是被巨兽冲散,自相踩踏死伤惨重,守军是分人未伤,哦——不对,听闻守军也就是咱东京司望天门骁骑校尉坐惯了九层虎皮软垫,突然要上马在官人面前显摆,跑了大半个东京两股磨得都是脓血,座下白马变血马,真可是‘汗血宝马’啊!如此弱旅,怎么能赢得了巨兽呢?”
“那就是官人出手,请先祖真龙下凡斩妖咯?”
“大差不差,不过官人的龙只可推到人皇轩辕之前,离这山中巨兽不知差了几辈。当年人皇破万族立人族为皇,武功定是随随便便就能羽化登仙,咱们的官人可就不一样了,日盼夜盼,便求着捞个天上仙人下凡,如此志向能重现几分祖龙风光?巨兽活得久,日食露水,夜吸月华,怕是不修炼也成了精怪。官人怎能杀得了牠?”
“听你评说,世上竟没人斩得了此牲口?”
“哎——你可忘了有一人,生的如玉面孟尝。”
“竟如此俊俏?”
“武功败天下高手,千人万人齐上轻易挡下。”
“嘶——怕是天神下凡也不过尔尔,定要会他一面!”
“更难得其人心如玉,性润,人温,不骄躁,不声张。”
“此人还面面俱到,是个璧人。”
“岂止璧人,江湖侠客、军中豪强、西域番人、北方鞑子、南方游侠、就连东海水盗都赞誉过此人。”
“如此奇才没被官人收为己用?”
“怕是不敢。”
“何有此言?”
“此子无姓也无名,人送一诨号——玉,其心如玉,性润,人温便是由此而来。”
“一个诨号有如此功效,能让官人都不敢招揽?看来我也得给自己安个。”
“你是你,玉是玉,玉当初败巨兽也只靠一字,此一字胜过东京十万吾卫,二十万守军。”
“何字?我得记下改天贴在门头避避邪。”
“玉!”
随着抚尺落桌,台上两位说戏人终于有了端起杯子漱口的时间。 说戏时,说戏人的脸、体、神一体,便是脸要随着情节行进忽喜忽怒,体是四肢要学着戏中人舞出的功法动作进而模仿出神韵,神便是神,戏中之人是神,戏中之地也是远离枯地神仙聚集的仙宫,得摆出一脸崇拜,一脸说此戏是凡人之幸的快感…… 水生木生漱口解渴后才互相对视一眼,眼神中净是失望。 客人不多,门口靠着墙、倚着门槛的妇女老少们不是消费的主,摆出的茶桌老爷椅上空荡荡,也只有一座有茶无人,怕是戏中高潮时离场了。 “生意不好做了。”
木生从桌底下拾起扇子,适才讲戏入神,宝贝的扇子掉地上也没发觉,怜惜地拂去落尘,展开,赫然用红色浓墨写了个字,歪歪扭扭,不像是五根手指能写出来的,横左高右低,竖上带钩下又带撇,叫人不明白到底写了个啥。
“离东京远了,没人信这戏书了。”水生也是愁苦上脸,从怀中扯出一根断笛,断口处也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比扇子上的字好了些,却也叫人看不大懂。
“他口中的新说书法子倒是有用,叫我们在金陵姑苏过了段润日子,想想当时咱两人,从扬州瘦马到金陵王妃床笫,何其风光。”“还不是让金陵王爷发现了,你不该让郡主也上床,哪有母女之间坦诚相待的啊?”
“呸!都怪你非要等新皇后凤辇临到金陵,把皇后偷了也罢,还把太子掠了出来,叫他亲眼看着中间戏码,太不当人了。”
水生也是回味无穷,想吹断笛,可笛子断了会漏气,哪里还能送他的豪气穿过无数圆孔。 “明明我们讲得就发生在十年前。”
“十年?”
木生睁大地眼,似乎有吐不完的感慨,吐不出来,便有些怒了,言辞也不再顾忌亲兄弟了,“天老爷,才只是十年,玉碎了,龙死了,叫个告发子上了云霄宝殿,让个瞎子当了丞相,瘸子当了将军,世道啊!变里莱莱个变!”
“玉还活着。”
“不可能哩,不可能哩,我亲眼看到了……” “玉还活着!”
“你怎么不信哩!”
“玉是玉,可雕可磨,就是没听闻会碎!”
木生也有些动摇了,“或许……十年前,便是见到什么也不为奇怪哩。”
说完,又从屁股下摸出一本书,要写点东西上去,但又写不出来哩。
“记不清了?”“记得,自然是记得,火龙吞城、巫蛊遮天、南越祸国……每晚都梦得着哩。”
“有七十个日落没见你写了。”
“写了没用哩,当不了饭吃,也就头些年有人记得这些事,觉得在讲史记,三年后便成了戏书,如今连戏书都不成了,只能叫精怪传说。”
“要不把玉杀巨兽的细节讲出来?”
水生提议。
“讲出来?啧啧啧,当年咱两就在东门,玉送我们出城撞见了巨兽,一人一兽多看了一眼没?没哩!就是拐角遇见,没有丝毫缘分,玉吐出一个字,巨兽就倒下去了。就说戏书里的智取生辰纲,蒙汗药也得说个三声‘倒也’吧,咱两就没见到巨兽立着,只比玉晚了两步拐个角,好嘞,巨兽没了剩下大的不像话的尸体。”“也是,玉太过奇异,要不是真陪他走了东京一回,谁信世上如此多鬼神,鬼神多也就罢了,还有玉这个磕碰不碎,污秽不染的怪物,硬生生平息了怪事。”
水生翻开了册子,门口的孩童们见说戏的在看书,以为是要像私塾先生一般照书念,一股脑聚了上来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热闹中唯一添置茶具的桌椅上的客人也归来了。 “心如玉,性润,人温。”
玉? 水生木生想喊住落座的客人,但书又好似回到了十年前,成了鬼神,要食人碎骨,叫他们偏不过头去看茶桌上的人,周边的孩童伸出了舌头,上边明明就三寸大小,硬是又生出了舌头,生出的舌头又生,叫人根本不知是人拥有舌头还是舌头披着人衣。 玉在么? 水生木生没有多少惊恐,这些,十年前他们见惯了,更别提有个玉坐在自己身前。 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就连抚养过玉五年时间的水生木生也说不清,只知道…… 若见有人心如玉、性润、人温,那便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