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以安的辞呈递上桌后,王公公撤走殿内的宫女太监,自己也迅速退出去。轩辕澈皱着眉头问:“北境人手足够,为何还要你去?留在烨京帮我不好吗?”
“人手没你想象的充足。”
姜以安把丞相印章放在桌上,垫脚坐到书桌上,笑嘻嘻地说,“这一个月的官当得是真的累,我早想跑了,还想找人痛快打一架。”
“我知道你生性不喜束缚,小晚——多留几天,可好?”
犹豫之下,他还是把此时最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姜以安心里明白他没敢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低头轻敲他的眉心,散去他脸上的愁苦。小时候,她每次愁眉苦脸的时候,她的母亲也是如此轻敲她的眉心,母亲只敲过两个人的眉心,一个是她,另一个人就是她那早逝的父亲。轩辕澈刚到无忧城,俊秀的脸庞上总是挂着阴霾,眉头紧锁,她不喜欢看“大美人”愁眉苦脸,就学着她的母亲敲他的眉心,然后逗他笑,让那眉头一直在她眼前舒展。 她笑道:“这烨京城有你这老朋友在,只要我还活着,迟早会回来看你的。”轩辕澈清楚自己留不住她,她一旦做了决定,就没人能改变。所以,那一句“能不能为我留下”始终没能说出口。 “什么时候走?”
“今晚就出发。”
“今晚先休息,我明早送你。”
她点了点头,道:“记得带一壶美酒。”
天未亮,姜以安背着行囊,远远看到大门前一盏灯笼,走近才知是陈氏姐妹。 “你们怎么来了?”
姜以安有些意外,要走这事她只跟黎时镜和轩辕澈说过,并没有告诉其他人,而且往常这时候,她们都还在睡觉。
两姐妹眼眶含泪,张口要说话,身体却已在发抖,哽咽难言,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双双跪地,磕了个响头。 姜以安突受如此大礼,又惊又慌,赶紧扶两人起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我作甚?”陈秋芸抽泣着,尽力使自己的话语清晰:“先生是我们姐妹的再生父母,值得我们如此。”
她们平时里都是叫老师,今天时头一回尊称她为先生。 姜以安受宠若惊,用作轻快的语调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子也是如此。受人一拜折一寿,莫要再如此了啊!你们笑起来比哭好看,来,给我笑一个。”
两姐妹被逗笑,迅速擦掉脸上的泪,露出脸上的小酒窝。陈秋月问:“先生还会回来吗?”
“归期不定,但总有相逢之时。”
她摸了摸两人的脑袋,笑道,“下次再见的时候,希望你们已经独当一面。然后再再相见的时候,希望秋月已经是个人人称赞的大地主啦。”
陈秋月小脸一红:“没想到您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姜以安宠溺地捏她的小脸,俏皮地说:“在我屋里,留有你们三人的礼物。不要私吞你们长风哥哥那份啊!”
说完潇洒地离去,陈氏姐妹稚嫩而又真挚的“学生恭送先生,望先生一路顺风,平安顺遂!”
的告别之语随风传入耳中。
她的小脸被寒风刺得发红,心里却感受暖洋洋的。 卫照牵着马,走在两个人的后头。轩辕澈的步子很慢,姜以安也不急,就顺着他的步伐慢慢走,从天微亮走到天边挂着红色的朝霞,从城门走到城郊。 姜以安折下一截柳枝,放在轩辕澈手上,道:“就送到这吧,我该走了。”柳寓意留,他岂不知她的用意?她是要他把心留下啊! 无忧城以贸易为基在各国布下情报网,积累富可敌国的财富,为了烨国,已将半数财物用于建设烨国。他是新帝,也是无忧城筹谋的百年计划中不可缺失的重要一环。从他被选为继承人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没有了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她一直都明白他的心意,无奈,他们终究只能是彼此人生的过客,所以两人都心照不宣,默契地埋藏爱意。 卫照刚迈出一步,看到轩辕澈蓦然握住姜以安的手,马上低头,拉着马悄声退到十米之外。 他很少做出越礼的事,所以离别之际碰到这种情况,姜以安有点惊讶。 在她的注视下,轩辕澈把腰上的暖玉取下,系到她纤细的腰上,再退一步,仿佛看着一件很美的事物,满意地点头,说道:“这是我的护身符,我现在把它送给你。”
她以宋凛的身份在他身边时曾讨要过,但他没同意。现在拿到手了,她心里却五味杂陈。 她曾向太上皇问过他腰上的暖玉的来历,确认是珍妃留给他的遗物,也是备给未来儿媳的礼物。珍妃很珍爱它,曾请得道高僧开光,让此玉可做护身符。 “这么宝贵的东西,你怎么不好好保管?”
说着就要解下礼物。
轩辕澈阻止了她,说道:“很久之前就想给你了。等到现在,再不送出去,我会后悔一辈子。”姜以安还是把暖玉解了下来:“夜飞,我来烨京不止两个月,也知道此玉对于你的意义,这是你母亲留给你妻子的礼物,我不能收。”
他垂下眼眸,失落中夹杂一丝欢喜。夜飞,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宇文安嘱咐他要隐瞒身份,他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化名,问她的意见,她随口回了“夜飞”两字,他便用这个名字度过了无忧城的日子。 夜飞和宋凛,都是他们用过的假名。轩辕澈回想过去几个月,为了不让别人怀疑她假扮男子,她在衣服里塞了棉花,显得自己壮硕一些。如果不是父皇明里暗里指示她的身份,他一定不会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她恢复女儿身之后,故意疏远他,即使是他有意召见,她也会拉上其他人一起过去。他忙得焦头烂额,有心去找她,也抽不出时间。 轩辕澈把她抱在怀里,委屈地说:“这一个月,每次想和你单独相处,你都在找各种理由避开。我知道你想躲我,因为我有婚约,因为我无法允诺。可是,小晚,我放不下你。”
“总归要放下的。”
她的手轻轻贴着他的背,闻着他身上的清新的檀香,柔声说,“我会替你看烈日的沙漠,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的大海,耸入云天的高山,会把我见到的美景都画下来,再托人寄给你,让你羡慕一辈子。最后,再找个比你更喜欢我的人——”
覆在她背上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她油然笑了笑,把剩下的话说完。 “最后,再找个比你更喜欢我的人,与他携手白头。”“要是找不到呢?”
他的语气中带着少见的嫉妒。
姜以安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回答:“我这么好看,怎么找不到?”在他低头想要吻她的唇的时候,她推开了,把手中的暖玉放回他的手心,认真地说道:“我会放下你。即使哪天后悔,也不会回头。”
她转身,用玉哨子唤来了一匹黑色的千里马,这匹马儿没有装辔头和鞍鞯,她直接翻身上马,朝轩辕澈说:“下次见面,我们不醉不归!”
只听她一声令下,马儿与人都扬长而去,很快成为地平线上的小点。 轩辕澈驻足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直到卫照提醒他今日与尉迟长敬有约,他才恋恋不舍地转身,骑上马,朝着烨京城的方向离去。 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眼睛被冷风刮得再流不出泪,姜以安才停下休息。马儿在吃草,她就拿着轩辕澈送的美酒,倚着树,喝一口说一句。 “光顾着潇洒地跑,忘了向他介绍你了。”
追风像是听懂她的话,转着脑袋看向她,似乎觉得她有些可怜,又凑过去蹭她的脸。 姜以安摸它的头,又抱着它的脖子,把酒葫芦推到它嘴巴,说:“来,你也喝点,暖暖身子。”
追风张嘴,她又拍了拍它的背,笑道:“你还真要喝啊!你要是喝醉了,这荒郊野岭的,谁载我啊?”
追风马扭头,往旁边挪了几步,不给她靠。 “呦,几月不见,脾气涨了不少。”
调侃归调侃,她还是服了软,过去拍它的脖子,“谢啦。要不是你一路带我狂奔,我的心情也不会变得如此畅快。”
追风温顺地蹭过去,她腾跃而起,落在马背上,戴上恐怖的鬼面具,温声说道∶“我们耽搁了不少时间,得快些赶到北境。”
烨京城。 “她真的走了?”
尉迟长敬又一次问道。
轩辕澈点头,脸上尽是失落。 尉迟长敬缓缓道∶“城中百姓对她赞誉极高,她却在此时匆忙离开,师叔接替右相的事,要不要缓缓?”宇文安回道∶“无碍。她走得急,不少烂摊子也没解决。你师叔过去,正好借此站稳脚跟。”
轩辕澈看着空荡荡的书架,墙壁上的字画也收进箱子里,朝宇文安说道∶“先生也要走了吗?”
“两日后启程,四处拜会下老朋友,累了就回乡养花草。”
轩辕澈低眸看着手里散着热气的茶。怎么都要走了?她走了,老师也要走了,烨京,就这么不值得留恋吗? 尉迟长敬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多大人了还离不开老师?再说了,老师的家乡离烨京也就五十里,等他逛累了,你我抽空,几个时辰就见到了。”
轩辕澈豁然笑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她走了,你也不要感伤太久。还有很多正事要办呢。”
尉迟长敬拿出一本拇指厚的册子,里面详细记录着朝中官员的能力,可当任的职位。 他又拿出一沓纸交给轩辕澈,说道∶“她昨日,已经让吏部在安排了新的官员调整。一些人欢喜,一些人担忧,也找不到她撒气,近日肯定会到闹到你那里,我已写好应对之策,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轩辕澈挤出一丝笑容,埋怨道∶“兄弟我刚受情伤,你就这么安慰的?”
“哦,懂了。”
尉迟长敬起身,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这可以了吧?”
轩辕澈嫌弃地拍掉他的手∶“还是很欠揍!”
“彼此彼此!”
师兄弟两个势如水火,宇文安淡定喝茶,没有一丝劝架的打算。开着门时,这两个徒弟彬彬有礼,足智多谋,谦卑敬爱,可一旦关起门来,这俩就如顽童争吵,尽然忘了礼数,还彼此揭短,若没人打搅,还会打到疲倦为止。 平日,府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翻书声,现在,听听争吵声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