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檀是真的始料未及,手里的冲锋衣无比烫手,险些没抓稳,她暗自调整呼吸,脸上清清冷冷,看不出波澜,镇定解释。 “抱歉,我以为是我助理。”
认错人还叫人脱衣服的尴尬并不能因为表面冷静就消失,盛檀尽量消化,情绪很快被眼前男生洁净灼热的气息,和对他更强烈的熟悉感取代。 她认出他是廊道口那个被表白的纯情主角,但不止这样,彼此离得近了,他太扎眼的身形,声音,鲜明的喉结红痣,濡湿的发梢,都在把她拉向更远的记忆。 从前有个人,十五六岁年纪,少年身骨修挺漂亮,一边执拗地跟她闹脾气,一边在深秋大雨里把外衣脱给她,自己淋透了站在她的门外,落水小狗似的一声不吭眼巴巴地看她,同样位置一枚小小的痣,红得快滴下来。 眼前相似的情景像是时光重叠。 盛檀拧着眉问:“你是?”
那个很久没想起过的名字已经跳到喉咙里,她刻意往下咽了咽,没说出口。 四下安静,全是雨声和心脏搏动声。 不回答? 盛檀利落地上前半步,想顺势让陆尽燃往后退,一直退出这片昏暗,站到廊道的灯光下面,她就能清楚辨认这张脸,不用乱猜了。 哪知道陆尽燃一动不动,由着她逼近,他站得标致又乖驯,似乎被她的举动惊到忘了反应,灼灼体温混着雨汽,闯进她的安全范围。 雷声突然轰隆大响,盛檀及时醒神,发现彼此身体已然贴得很近,他半张脸依旧掩在阴影里,她停下来,回眸去看天色。 雨又要变大,要是不抓紧最后这一两分钟,今天恐怕就拍不成了,当下没空追究他到底是谁。 方果不在,她身上的雨衣也不能脱,否则这条礼服裙和妆发都得毁了,仪式前没时间替换。 冲锋衣一样能防水,盛檀顾不上多纠结,把衣服展开包住摄像机,匆匆跟陆尽燃说了一句:“在这儿等我,我赔你外套。”
说完她径直进了雨幕,好在这会儿没风乱刮,不至于花妆。 盛檀以前一投入工作,就能自动屏蔽掉其他干扰,但现在隔着大雨,瓦檐下那道只穿着白衣黑裤的高瘦人影,在灰蒙蒙傍晚里莫名的色彩感十足,勾扯着她的余光,让她分神。 她为了能专心,完全背对着他,等拍完再转过来的时候,廊道里已经空了。 只有方果手忙脚乱从侧面跑回来,朝她挥手:“檀檀姐,宋老师刚打电话来催了,要你准备候场——” 盛檀收起摄像机走回去,没追究她刚才去哪,先问:“看见站在这儿的人了吗?”
方果满肚子的心事强行压住,赶紧说:“超帅的弟弟是不是!我一回来他就走了,好像在接电话,声音巨好听,说什么要做谁的代替,我就瞧见他一个侧面,好可惜正脸没看到。”
“代替”的字眼儿让盛檀蹙了蹙眉。 她沉默少许,又问出心里明知道答案的事:“时聿哥有没有消息?”
方果强颜欢笑:“……没,江总肯定是临时有意外,你别难受,先去补妆。”
但怎么可能不难受。 她马上就要当众上台,其他获奖者都有定好的嘉宾颁奖,唯独全场身价最高、跟她情侣关系的江时聿无故缺席,给她难堪,让这段原本就被质疑高攀的关系,彻底钉上她无足轻重的定论,成为别人口中轻蔑的谈资。 就算是临时给她更换颁奖嘉宾,一排大佬投资人里突兀多出一个不同身份的,照样显眼。 方果越想越反胃,何况还有短信里的那些刺眼内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跟盛檀说。 盛檀解下淋湿的冲锋衣,看一下标签的品牌货号和尺码,让方果记得买件同款备着,就按时回到礼堂打理自己。 后台的化妆师正在等她,简单处理细节后,准备补口红的时候,照常给她拿了一支内敛低调的豆沙红。 盛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四周那些有意无意的打量,抬眼说:“换一支,涂正红色。”
几分钟后,她拨开长发,吊带长裙外,纤薄的胸口肩臂白得反光,红唇张扬夺目。 江时聿在不在,这都是她的奖,别人嘲讽看戏也抹灭不了她的成绩。 校庆典礼开始后的二十分钟,就到了优秀毕业生的颁奖仪式,其中表演系的两个获奖者目前正当红,导致这个环节格外受关注,媒体镜头齐刷刷对准舞台。 盛檀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她的颁奖人换成谁,下面多少窃窃私语,她都不能露怯。 她想着,一眼看见站在台下的宋教授,正抬高手给她比着OK,还有熟悉的三个手势。 六五零。 盛檀怔了怔。 ……她那会儿只是随口一说,没想过真的让宋教授去支配人家表演系的天之骄子,现在这意思,对方答应了? 但即便是六五零来给她颁奖,他一个学生站在一众权贵资本中间,不是要跟她一起成为众矢之的? 不等她细想,颁奖礼正式进行,闪光灯频繁闪烁,嘉宾席就坐的投资人们应该起身上台了,但竟然没人动。 现场音乐声铿锵,主持人适时开口:“有请今年刚入学的优秀新生代表登台,为各自领域辉煌的学长学姐们颁发奖杯佩戴勋章,扛起京影旗帜,延续荣耀——” 合情合理的说辞让盛檀晃神。 一个学生来颁奖当然会受质疑,可如果全换成学生,那就…… 舞台一侧,穿白衣黑裙的女生率先上来,后面对应获奖人数,一共七个出类拔萃的新生相继露脸。 能上这个台的,都是新一届的颜霸,谁不是一路校花校草过来,但就有那么一个,从出现开始,轻而易举凝住满场目光。 盛檀微微眯起眼。 他? 新生们都穿着京影的白色短袖,熨贴干爽,唯独他身上的沾过雨,泛着薄薄湿意。 他排在左三,刚好停到盛檀面前,像在廊道里一样,面对面的站姿,他身形能轻松把她罩住。 舞台上灯光通明,两个人相隔不到一米,在外面没看清楚的脸,现在终于如描似画地映进她眼睛。 盛檀呼吸滞住,稳定的心绪被什么给砰一声撞上,上下翻涌时,宋教授还在下面亢奋地指着陆尽燃连连给她比手势。 她冒出难以言喻的眩晕感。 他就是六五零?! 六五零就是她当初不辞而别,三年都没联系过的那个……弟弟?! 这颗红痣果然不是随便谁都长的,不是她多想,熟悉感全是真的,京影的风云新生,确实是她以前的旧识。 那他接的那通电话,就是答应来给她颁奖。 替代,是他要替代江时聿! 主持人引导着流程,陆尽燃把奖杯交给盛檀,她指腹不经意压在他指尖上,他耳廓浮上微红,垂眸抽离,跟其他人同步拾起徽章。 徽章后面有卡扣,一般是别在胸口,另外六组获奖人和颁奖人大多是同性别,不同的那对是女给男戴,所以女演员穿的薄,亲密动作也没所谓。 但盛檀这组不一样。 最开始盛檀选这件吊带礼服,不知道有戴徽章的环节,后来到了学校才被告知,她就打算让江时聿交到她手里,她自己戴。 可现在—— 盛檀刚想低声提醒,陆尽燃就捏着徽章略略倾身靠近,带凉意的凛冽气息入侵感官,她全身反射性一僵。 下一秒,他手指已然蜻蜓点水碰上她。 不是吊带裙的胸口,是她垂在前面的微卷头发。 她长发光润蓬松,他只碰了最靠外,最避嫌的那一缕,跟她身体没有任何接触。 随后“哒”的一声,这枚代表认可的徽章,像专门设计的发卡,恰当地别在她发间,引着不少镜头拍过来,捕捉这一幕很有青春感的别出心裁。 主持人笑着点评,台下前辈们也满脸和煦,掌声雷动。 纷乱的嘈杂声里,盛檀听见陆尽燃很轻的声音,热痒地拂过她耳垂。 “这场颁奖仪式是你的荣誉,不可能让你难堪。”
“还有,生日快乐。”
- 整场典礼结束后,还有一场学校组织的交流酒会。 盛檀被宋教授拉着,跟几位知名大导见面,她身上毕竟有争议,席间气氛微妙,她抿着喝了半杯酒,脸色有点红了。 盛檀不动声色找了一圈,没看到陆尽燃,他戴完徽章下台人就消失了,酒会上很多话题围绕他,大导们嘴里频道听到他名字,也没见他出现。 宋教授看出她心不在焉,小声解释:“陆尽燃住的那栋新生宿舍楼电路出了故障,有安全隐患,学校要紧急施工更换,暂时住不了人,校方得临时给他们安排新住处,多半忙这个呢,家在京市的学生可以回去住,像他恐怕就得受罪了。”
应急的临时住处,条件一般好不了。 “是不是见到本人动心了?”
宋教授笑,“我没夸张吧,跟你的男主完美适配。”
她又强调:“你让我找他颁奖,他连犹豫都没,而且嘉宾能全换这事儿,是他主动联系的系领导,不知道答应了什么条件才促成,你真得谢他,不然……” 话没说完,意思都懂,不然,她今天免不了掉进舆论漩涡,这个奖会沾满泥污。 晚上八点半,盛檀回到车上,半杯红酒往头上涌,她按按太阳穴,脑子里来回盘旋的,还是那句生日快乐。 分开很长时间了,陆尽燃怎么还能记得她生日。 从前少年又凉又亮的眼睛戳刺在盛檀神经上,她说不上什么心情,闭眼攥住手机。 宋教授热心,找表演系老师把陆尽燃的号码要来发给她了,她却一直没点开。 方果坐在副驾驶,反复回头看她,手指都快搅烂,纠结着怎么说短信的事,她刚鼓起勇气张嘴,电话铃声响了。 盛檀翻过发热的手机,面无表情扫过来电人,等到快挂断才接起来。 盛君和的语气小心翼翼:“檀檀,说好今晚上忙完回家的,没忘吧?”
“在路上了。”
“那就好,”盛君和笑得不太自然,“我们都在家等你,爸爸有件重要的事当面跟你说。”
盛檀望向窗外,各色街灯在她眼里拉长成河,她冷淡说:“你不用拉爷爷奶奶过来,有事电话里说就行了。”
盛君和停顿一下,旁边含糊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他马上捂了捂话筒:“不是你爷爷奶奶……总之你先回来,咱们见面谈。”
盛檀挂掉,手肘压在车窗边,撑住额角。 妈妈还在世时,她家庭关系非常和睦,夫妻俩多年患难与共过来,感情深刻,等盛君和的生意有起色,家里条件变好,在京市买得起别墅的时候,妈妈却病倒住院,再也没能出来。 去年冬天妈妈过世,她哭得撕心裂肺,以为盛君和一定比她更受打击,尽可能都陪着爸爸做伴。 然而可笑的是,今年春天,她闺蜜逛街,无意中撞见盛君和带着一个陌生女人买奢侈品,拍照给她看。 那天距离妈妈走,刚过百天而已。 她起初不愿意相信,后来一次一次,不止一个人看到,最后她亲眼所见,那个以前深爱她妈妈的男人,怀里揽着已经换过好几次的新女朋友。 她接受不了,跟盛君和大吵过,盛君和表现得可怜,说只是为了快点走出痛苦,她无话可说,也不愿意再跟他见面。 连续两个月,她没跟盛君和联系,独自住在家里别墅,这栋别墅妈妈当初也出了钱,可没住几天就进了医院,垂危时还笑着摸她头发,说对不起,没能陪檀檀在新家过一个生日。 昨天盛君和突然打电话,让她今天忙完校庆务必回去一趟,想见一面。 这个日子,他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找家人过来缓和关系,给她庆生? 盛檀抹了下眼尾,微湿睫毛很轻地打颤。 车快要开进别墅区的大门,手机又一响,通知栏上跳出她等了大半天的微信。 时聿哥:“檀檀,我半小时之后到,你在家等我,今天的意外,我面对面跟你解释。”
盛檀看一眼就关了,没回。 她在家门口下车,方果追出来,嗓子发颤:“檀檀姐你记着,你最好,最漂亮,最有才华,任何人都不配影响你!”
“怎么,喝醉了?”
盛檀推她额头一下,眸光清绫,弯弯唇,“还是有事瞒我?”
方果深深吸气。 她没能力解决江时聿的事,瞒越久,盛檀越受伤害。 方果含着哭腔,一口气说完收到短信的始末,让盛檀自己点进去看内容,转身逃上车,不敢面对。 盛檀握着手机的指节慢慢收紧,眼里的醉意结上冰。 她刚把屏幕按亮,家门从里面打开,盛君和迎出来,亲热拉住她的小臂:“檀檀回来了,雨停了也冷,快进来,别着凉。”
盛檀放下手机,收敛神色,先跟他迈进家门。 客厅里灯光亮得刺眼,她偏过脸避了一下,才看到沙发旁边站着个眼熟的女人,正在布置一盏她没见过的崭新落地灯。 女人看起来三四十岁年纪,身材娇小,保养不错,忐忑讨好地冲她笑着。 别墅里的氧气在一呼一吸间骤然被抽空。 盛檀意识到什么,喉咙里像塞进一大把冰块,不能置信地回过头,去看还在门口的盛君和,指甲深深压进掌心。 盛君和搓着手陪笑,把女人叫到他身边,试探着介绍:“这是你蒋阿姨,爸爸的……女朋友,今天开始就搬过来一起住,方便照顾我,咱们家空间这么大,不会打扰你,你别担心。”
盛檀被这一瞬的荒谬感和愤恨刺得发不出声。 她妈妈拼命付出青春健康,陪盛君和攒下的家业,一起买的房子,自己都没有享受过,主卧那张床,她妈妈只来得及躺过几回,就病痛缠身。 现在,才过了几个月而已,曾经自诩深情的盛君和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不但找女人,还把女人堂而皇之领回家,要住进她妈妈睡过的房间?! 盛君和很怕盛檀开口,趁她还没做出反应,继续说:“另外,我让人把你隔壁的卧室收拾出来了,你蒋阿姨带过来一个弟弟,他学校宿舍不方便,在咱们家暂住一段时间。”
察觉到自己在女儿面前表现得太小心了,影响威信,他咳了声,加重语气,摆出父亲的姿态:“你别为难他,就把他当亲弟弟,替爸爸照应一下。”
盛檀几乎要笑出来。 她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发出让盛君和不安的咚咚声。 随后她细长手指一扯,直接把那盏玻璃落地灯推倒在地,哗啦打碎,锋利残片蹦出去好几米,女人吓得捂耳惊叫。 同一时间,没关严的别墅大门被按响好几次,得不到回应,外面的人在打砸声里拉开门缝,走进客厅。 他出现,灯光就如同有了意识,自动往他身上汇聚,勾出长腿窄腰,舒展笔挺的肩背。 雨后的秋夜温度低,他仍然只穿着一件短袖,深色衣服衬托着,裸露在外的皮肤格外苍白,只有流线凌厉的鼻尖和嘴唇受凉之后红得明显。 明明一副侵略性十足的祸水长相,漆黑的一双眼看向某个人时,却如同温顺驯服的鹿,纯得清明潋滟。 “这……这就是你弟弟!”
盛君和面子尽失,愤愤拔高声调,“盛檀,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吓到人了,还不道歉?!”
盛檀茶色瞳孔收缩,隔着满地的碎玻璃跟陆尽燃对视。 “姐姐。”
陆尽燃像过去一样叫她,目光看似很静,随意掠过地上的狼藉,专注盯着她,清透声线乖乖地说。 “那边还有两盏,都砸了,别伤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