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京市天气多变，半小时前还风轻云净，转眼乌沉墨色就四面八方地卷上来，天穹成了一片倒扣的池塘，滂沱雨水落下，在玻璃上砸出密密麻麻的蜿蜒痕迹。 盛檀站在落地窗前，再次按亮手机，时间显示下午六点，通知栏上依然没有新的消息。 要自动熄屏的关头，铃声短促一响，终于跳出一条微信提醒。 盛檀第一时间点开，是助理方果发给她的颁奖仪式流程，而聊天列表上，她跟江时聿的对话框里，还停在午饭之前的最后一句：“檀檀，我会准时过去给你颁奖”。 现在下着暴雨，距离仪式开始只剩不到一个小时，其他颁奖嘉宾早就到场，江时聿却像完全忘了这回事，整个下午再也没跟她联系过。 方果还在继续发着流程细节，中间夹了很多张自己现场抓拍的红毯照片，激动跟她分享：“京影的八十年校庆排场也太大了，就今天这阵容，三大电影节都不一定请得全——” 京影作为国内影视艺术类高校当之无愧的领军，圈里一大半科班出身的从业者在这儿毕业，学校八十年大庆，各方尤其重视，方果发的几张照片里，几乎框进了内娱半边天。 圈内地位超然的名导制作人，各大奖项的影帝影后视帝视后，老戏骨加上正当红的年轻演员们，以校友身份批发似的凑成堆，在学校的室内红毯上互相握手拥抱，笑脸灿烂。 每年校庆典礼上，京影还会专门设置优秀毕业生的颁奖环节，虽然是学校的奖项，但含金量够高，一定程度上定义了影视圈的新人风向。 为了添彩，校方这次特地请了几位大佬投资人作为颁奖嘉宾到场，明星和资本齐聚，各家媒体早早占位，精神抖擞等着抓爆点。 这次导演系的优秀毕业生，定的就是盛檀，而她的颁奖嘉宾，是她对外半公开的男友，江家刚继任的掌权人江时聿。 这个奖，和江时聿亲手递给她的勋章，原本都该是她今天二十四岁生日的礼物。 盛檀垂眼，泛凉的指尖攥了攥，直接给江时聿打电话，忙音一直响到自动挂断，没有人接听。 她吸了口气，把手机紧扣住，细腻皮肤磨得热疼。 身后脚步声靠近，熟悉的声音温和问：“檀檀，江总说什么时候到？”
是盛檀在校期间的专业老师宋教授。 盛檀摇了下头：“我不清楚。”
宋教授一愣，再仔细观察盛檀的神色，心不免往下沉。 江总不会是要把她晾在这儿吧？ 江时聿给盛檀颁奖的事，在场这些圈内人事先都知道。 盛檀是她任教以来最得意的学生，老天爷赏饭吃的才华能力，在校期间就靠短片和网络电影多次大爆出圈，毕业后筹拍第一部院线电影，本来发展极好，谁知定下的男主角突然塌房。 塌房就算了，舆论风向还奇怪指向她的剧组，平白指责是剧组有猫腻，给那个垃圾提供了犯错温床，据说几家资方都在观望，考虑撤资。 盛檀作为导演目前备受争议，圈里也在看她的热闹，京影是顶着压力给她这个实至名归的奖，如果她再被身为男友的江时聿临场放鸽子，可想而知要被怎么嘲。 宋教授心里着急，又看了盛檀一眼。 她随意站着就足够吸睛，清冷绰约，黑瞳红唇，微卷长发垂到胸口，半遮住身上的墨绿吊带长裙，大片露出来的皮肤釉白晃眼，裹着极佳骨相，无论处在什么境地，都美得游刃有余。 难怪当初艺考，表演系的导师一见她就集体亢奋，以为来了天菜，结果人家坚定学导演。 可惜长得再美也要面对残酷现实，普通出身在豪门显贵跟前哪有地位，就算和江时聿成了男女朋友，也得受人拿捏。 “江总应该是下雨耽误了，再等等肯定到，”宋教授干巴巴安慰了一句，怕说错话伤到盛檀，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的《独白》怎么样了，男主的新人选有没有头绪？”
盛檀干脆地把手机收起来，微信也没必要给江时聿发了，电话都不接的人，怎么有空看消息。 她回答：“试镜过几轮，没遇到能打动我的，您知道，男主人设特殊，少年感，破碎感，疯狂青涩都得兼备，还要年轻漂亮会演戏，太难找了。”
“之前定的那位，只能算勉强合格，”她有些嘲弄，“事实证明，挑演员绝对不能将就，只有天选，不存在平替。”
宋教授听完，下意识一击掌：“你别说，你要的天选还真有一个，最近刷微博没？看见表演系大一新生里最扎眼的那个了吧。”
“哪个？很出挑？”
盛檀最近没精力关注八卦，还真没看过。 宋教授难掩热切：“绝色，一点不夸张！艺考成绩第一，专业天赋点满，高考文化课也第一，当年你六百分录取已经挺神话了，你猜他考了多少——” 她手指用力比了三个数字，六五零。 650分的高考成绩，竟然考了艺术类的电影学院。 “听说他英语空了半张卷子没写，如果答完，总分大概过七百了，”宋教授感慨，“要说符合你要求的，我看除了他没别人，不过估计谈不下来，几个大导都盯上他，今晚上把他当成重点目标，片约估计马上就来了。”
她欲言又止，如果请江时聿出面，用高片酬来砸，说不定还有戏。 毕竟跟名导的片约相比，一个新人导演饱受质疑的大荧幕处女作，实在没有竞争力。 可惜看江总的态度，根本没把盛檀当回事，她要嫁进豪门的传闻，恐怕也是假的。 盛檀没说话，目光转向落地窗外，看雨势比之前小了，云层立体，正适合取景。 她今天不光是来领奖的，还有给学校拍摄年度宣传片的任务，就差几段外景镜头，现在去拍刚刚好。 盛檀拾起自己的手持摄像机，把散落长发别到耳后，压住情绪，朝宋教授转头，勾动红唇一笑。 “老师，如果今天江时聿不来，就麻烦您，换成这位‘青涩破碎，年轻漂亮’的六五零同学，上台给我颁奖。”
- 校庆仪式开始在即，盛檀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得回来补妆。 她避开媒体镜头，快步穿过大厅，披上雨衣走出礼堂，外面湿凉扑面，她堵满的胸腔里艰难挤进一丝氧气。 身后是星光璀璨名利场，出了礼堂，哗哗雨声震耳欲聋，世界反倒安静下来。 她走的是礼堂后门，跟校内公园通着，中间用一段七拐八折的仿古廊道连接，这个时间点廊道上基本没人。 选好的拍摄位置在公园里，盛檀顺着方向往前走，摸了下手持摄像机外面罩着的一层防雨专用套，再抬头看看仍旧很可观的雨量，给方果发微信：“多带一件雨衣，来公园找我。”
机器太贵，用着得小心，再多裹一层雨衣，应该就万无一失了。 盛檀刚发完，通明厉闪忽然割开昏沉的天色，雷声延迟了几秒，在雨帘里轰地炸开，响声盖过周围杂音。 她不禁加快速度，转过一个拐角时，残留的雷电渐渐消散，一道存在感十足的清冽声线，就这么适时地滑到她耳边。 ——“你别这样。”
音色的辨识度极高，动听到抓耳，但夹着紧绷无措的微微涩意。 盛檀不自觉停了一步，往声音的来源扫过去，意外晃神了几秒。 整条廊道中途有好几个延伸出去的出口，离她最近的一个就在左手边五六米，男生背对她站在那，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笔直长腿包裹在简单黑裤里，满校园随处可见的打扮，他就有本事一眼把人定住。 如果不是天色太暗，盛檀觉得以她的职业敏感，早该注意到了，哪怕男生就露了一个背影，也足够判断质量，他对面那个明艳女生的热切表情就能证明。 女生咬着唇，扯住他衣袖，仰脸亲昵地小声说话。 盛檀看见男生侧过身躲开，轮廓标致的左耳通红一片，衬得肤色冷白调更重，唇角敛着，露出的脸部线条锋利漂亮，过份优越。 因为他，让眼前这幅画面突具电影氛围感。 年轻，帅得出类拔萃，充分具备海王的条件，竟然被告白就红耳朵，这么纯？ “你就回应我一次吧，跟我试试——”女生似乎看到希望，音量忍不住提高，“我追你这么长时间，你今天对我的态度总算好点——” 盛檀目光停在男生的侧影上，可能是天阴得厉害，学校突然打开了出口上方的照明灯，暖调光线洒了他一身，把他轮廓用金线描亮。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方果穿着两层雨衣从后面冲上来，伸手环住她，喘着气说：“我来啦！”
盛檀不得不收回目光，电光火石间瞥到男生朝她回头，他喉结上一颗鲜红的小痣飞快划过她视野，熟悉感毫无准备地涌上来，不等她多想，就被压根儿没看见帅弟弟的方果急吼吼推走。 “檀檀姐，快——没时间耽误了，早点回去补妆，等会儿江总还得给你戴勋章呢。”
盛檀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女生还在一心一意注视着面前的人。 她眼睁睁目睹，他刚才是故意把左耳捏红，现在颜色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潮湿的冷风里，他偏头望着那个走远的人，眼中根本没有她。 “陆尽燃，你看我啊。”
女生软着嗓子，试图再去扯他，随即呆住。
不过才隔了一两分钟，他身上那层少年的紧张羞涩感就荡然无存，像一张乖驯面具被无声揭开，懒洋洋半垂下来的黑瞳里，只剩下她最熟悉的冷锐凉薄。 女生怵得手一抖，哪还敢碰他。 陆尽燃长得太好，以双料第一六百五十分的成绩入校，风云到太多学姐关注他，虽然看着就特难追，伸手的人还是不计其数。 他像乙游里氪再多金也抽不到的那张极品限定卡，勾着人热血上头想拿到，不然她也不会穷追不舍，然而从这一刻起，她居然有点害怕他。 怎么能有人前一秒还看起来纯情好撩，下一秒就让人从头凉到脚底，他眼里确实有过稍纵即逝的狂热，可绝对不是冲她，那些甜涩乖纯的错觉，也不可能跟她有关。 她看着陆尽燃眼帘往下压，愈发显得眼尾上挑，乌密睫毛遮出小片月牙形的影子，蛊人的劲儿浑然天成。 这么招摇的五官，眉目间却是反差极大的恣肆漠然，他漫不经心盯了她一瞬，脸上没有表情：“最后一次。”女生心一突，彻底被警告吓到，所有盘算着继续纠缠的计划自动死透。 陆尽燃一眼没再看她，转身走进廊道深处，渐次亮起的照明灯一节一节拂过少年肩膀，把他裹进水汽氤氲的光雾。 - 盛檀站在廊道末尾，把镜头对准前面的公园，调整拍摄位置，试着不出去淋雨就把景取完，暂时没拿方果身上的雨衣。 方果叽叽喳喳:“你先拍着试试，需要的话我把两件都脱给你。”
盛檀没带包，身上也没口袋，顺手把碍事的手机交给她：“有个经纪人估计会联系我，替我问他，他推的那个演员又矮又腻，他自己没点数？”
方果憋着笑接过来，刚想揣进兜里，手机就响了一声。 她看盛檀已经进了工作状态，没敢打扰她，把新收到的短信点开，琢磨着官方措辞准备给人回复，但等看清楚内容，她怔住，头皮嗡的炸开。 短信是陌生号发来的，里面有几句话，和一张照片。 文字一目了然:“你以为，除了你男朋友江时聿，谁还有能力左右舆论，控制资方，毁掉你的电影？”
而照片上，江时聿穿着枪灰色西装，半侧身对着镜头，颈边靠了一个穿轻纱古装的年轻女人，姿势无比亲密。 女人的身影娇柔妩媚，方果一眼认出来，是最近靠古偶爆红的流量花，赵知宜。 照片右下角明晃晃标着拍摄时间，就在十五分钟以前。 方果手直抖，反射性关掉手机屏，怕盛檀发现。 什么意思……这场舆论闹剧，让电影脏水缠身的局面，是江时聿做的？！他今天也不是被天气耽误，更不在赶来的路上，他甚至都不在京市！ 明明答应出席颁奖，给盛檀过生日，结果他私下去了某个片场跟赵知宜在一起？！还被人拍了照片拿来给盛檀示威！ 他是跟盛檀求婚失败，故意报复的吗！ 方果气得头昏，挣扎着要不要跟盛檀说，手机紧接着又响，她慌忙按住，先调成静音。 又来了四五条短信，都是连贯动作的抓拍照片，最新一张，江时聿抱起赵知宜上车，赵知宜快亲到他脸上。 对方还源源不断在发，方果憋得要呕血，瞄了盛檀一眼，她注意力完全在拍摄上，还没看出这边有异常。 方果恨得咬牙切齿，赵知宜那边巴不得檀檀姐情绪崩溃，曝光照片，她好趁机闹大舆论，直接小三上位。 檀檀姐等下还有重要场合，绝不能被影响状态，让整个圈子看笑话。 方果攥住手机，决定先走远点悄悄处理，至少校庆结束前，不能让盛檀知道。 她找借口:“……檀檀姐，我有事去那边打个电话，一会儿就回来，你先拍。”
盛檀全神贯注，没注意她具体说什么，随意点了下头。 纷杂雨声里，脚步声远离，几分钟后又缓缓走近，停在盛檀身后，她听见了，可没心思分辨出其中有什么不同，自然以为是方果回来。 后面传来的呼吸很轻，偶尔有一丝破开雨幕，钻进她耳朵，莫名发痒。 盛檀把远景拍完，有几个细节镜头总不满意，还是打算走进雨里，去更近处拍。 她单手握着摄像机，眼睛始终没离开，只伸出冰凉细白的左手。 等了几秒，本该默契给她脱雨衣递过来的方果没反应。 盛檀边拍边提醒:“衣服脱下来。”
空气陷入微妙的凝滞。 时间快到了，她又催促一声:“怎么了？快脱给我，来不及了。”
这次终于响起有人抬臂动作的声音，随即拉链从上至下拽开，全程像被无形中放慢了几倍，一格一格碾着人耳膜，衣料摩擦，折叠，沙沙的动静里，衣服带着体温被放在她摊开的手上。 盛檀本能抓住，立刻意识到触感不对。 ……等等，从刚刚听到声音就开始不对了。 雨衣哪来的拉链？！ 盛檀一顿，转过视线，看到手里是一件叠整齐的黑色男款冲锋衣。 她凝固片刻，猛的回身。 后面站的人不是方果。 男生很高，修长清瘦，背着光挺拔而立，投下来的影把她完全笼罩住。 冲锋衣脱掉后，他身上只剩一件京影统一制式的纯白短袖，被刮进廊道的雨滴逐渐打湿，贴向肌理。 他五官半掩在阴天的昏昧里，盛檀抬起头，一时只能看清他锐利明晰的下颌线，冷白调脖颈，菱形宝石似的喉结上嵌一颗红色小痣，随着他开口，正微微滑动，旖丽地起伏。 “够不够？”
他垂眸，双眼皮痕迹流畅深刻，看着她问。 “要继续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