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所望·其壹(1 / 1)

阳光从窗棂照射进来,整座神殿亮亮堂堂,连角落里的尘埃都看得一清二楚。

  温衍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江朝那张过目即忘的标准脸。

  “昨晚还好吗?有没有着凉?”

他听见江朝问自己。

  短路的思维闪过一朵电火花。

  温衍几乎是以爬的姿势钻出睡袋,跌跌撞撞地跑向神龛,一把扯下了挂在上面的红布帘。

  红布帘飘然委地,一尊神像倒映在温衍颤抖的瞳孔上。

  正儿八经的泥塑彩绘雕像。

  慈眉善目的土地公,佝偻腰背,拄着拐杖,手里托了个金元宝,看上去正是一位有福有寿的好神仙,完全符合人类对仙人的想象。

  温衍脚下一软,差点踉跄着从供桌上摔下来,幸好江朝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是不是没休息好?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补个眠……”

  温衍恍若不闻,一把抓紧他手臂,指着土地公神像问:“这就是你们南槐村信奉的神?”

  江朝点头,“是啊。”

  温衍又问:“村民若有迫切的心愿想要实现,都是来拜这个土地公?”

  江朝说:“没错。”

  温衍扬声道:“你骗人!”

  江朝露出一点忧愁的表情,“我怎么会骗你。”

  温衍咬了咬牙,“昨晚我做了很可怕的怪梦,你不是说做梦的时候灵感最高吗?我梦里看见的根本不是土地公!”

  江朝反问:“那你看见的是什么?”

  温衍打了个冷战。

  江朝说:“梦可以是真,自然也可以是假。可以是现实的投影,也可以是愿望的折射。或许你现在看见的只是提示,而不是解答。”

  温衍握了握拳,为什么神棍总喜欢打些似是而非的谜语!

  “如果我现在就向土地公祭拜许愿,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江朝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温衍咬牙,“你不是土地公的巫觋吗!”

  “任何事物的诞生都需要过程。”

江朝道,“我们把种子埋进土地,浇水施肥,令其沐浴阳光,尔后才能生根发芽,结出果实。”

  “当然,也不是每一颗种子都能成果。只有等到结出果实那一刻,才能知道自己收获的到底是什么。”

  ……这是在说什么废话!

  温衍既失望又无语。

  神殿外,日头更好了,阳光热烈地泼洒进来,黑暗无处遁形。

  温衍沐浴在明媚的光线里,回望身后阴暗简陋的神殿,忽然感觉有一丝可笑。

  可笑的破庙,可笑的神明,可笑的传说。

  最可笑的还是自己。

  自己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无论自己多渴望、多迫切、多虔诚,念兹在兹,镂骨铭心,它都只是可悲的痴心妄想而已。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但死人不是种子,埋进土里只会腐烂,怎么可能结出果实。

  ***

  守灵结束,全村吃席。

  南槐村流传句老话:一辈子有三碗饭,自己只能吃一碗,剩下两碗别人为你吃。

  这句话指的,就是出生、结婚和死亡。每个人都只能吃结婚那碗饭,另外两碗饭只能由别人来见证。

  不管红事白事,南槐村都会摆上流水席宴请宾客,招呼乡里乡亲坐到一块儿吃顿饭。主人家也不会去收礼金,只要是村里人,都能坐下来大吃一顿。

  大概江暮漓是江家人的关系,他的酒席办得尤其盛大隆重,席面从村口一路摆到村尾。十七道菜品全是硬菜,色香味俱全,一点儿都不比城里饭店差。

  现场甚至还请来了一支乐队,敲锣打鼓吹唢呐,好不热闹。

  温衍穿梭在席间,招呼乡亲们吃好喝好。

  南槐村家家户户都养猫儿狗儿,把它们当成亲人样看待。酒席上有不少猫狗三三两两地溜圈打转,吃村民们投喂给他们的食物。

  温衍见状,索性拿了个不锈钢大盆,问掌勺的大师傅要了些鱼啊肉啊还有大骨头棒子,准备让这些小家伙好好吃一顿。

  他刚把食盆放下,好几只猫咪狗子就滴溜溜地跑过来,围着食盆大快朵颐起来。

  温衍摸摸它们毛茸茸的脑袋,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这时,一只小黑猫溜达过来,也想挤进去吃好吃的,但挤了几次都没成功,急得喵喵叫。

  温衍浅浅勾了下嘴角,刚想给它拿条小鱼吃,却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只小猫,怎么和俊俊那只被老鼠药毒死的小黑猫那么像?

  温衍伸过手,把小黑猫抱了起来,仔细端详。

  没错,就是自己和俊俊亲手埋葬的那只。虽然村里黑猫不少,但俊俊的那只小黑猫花色有点特殊,它的尾巴尖上有一撮白毛。

  温衍的手开始发起抖来。

  他凑近一点,嗅了嗅小猫身上的气味。

  一缕泥土气息飘进鼻腔。

  小猫“喵呜”地叫了声,舔了舔温衍的手指。

  温衍记得,这只小黑猫原来是不喜欢自己的,每次见到自己都充满戒备,好像自己身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看着活蹦乱跳的小黑猫,温衍的心和脑又一下子乱了。

  李花秀母子不怎么出门,没来吃席,温衍提着给他们打包好的饭菜,准备给他们送过去。

  小黑猫“哧溜”钻进手提袋,乖巧地窝在里面。

  天色渐晚,日头西沉,残阳如血。

  屋里很暗,母子俩正一声不吭地吃着饭。餐桌上的还是只有馒头和咸菜,但王海和俊俊的遗像前,却供了新鲜的水果。

  俊俊看到温衍带来的烤鸭和炖肉,高兴地围着他转,急不可耐地想吃鸡腿。

  小黑猫从袋子里钻出脑袋,灵活地跳了下来。

  这下,俊俊连好吃的都顾不上了,他高兴地发出一声欢呼,一把抱住了小黑猫。

  “小黑回来了!太好了!”

他抱着猫又蹦又跳,“我就知道小黑一定会回来的!”

  温衍俯下身,“俊俊,你确定它就是小黑吗?会不会认错了?”

  俊俊的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黑和我是好朋友,我怎么会认错呢?它就是小黑,我的小黑。”

  温衍试探着问:“可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

  话音未落,本来木然端着饭碗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李花秀,猛地站了起来。

  椅子被撞倒在地,发出很响的声音。

  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了过来,散淡无光的眼珠变得炯然有神,像两团幽幽燃烧的鬼火。

  她死死盯着小黑猫,沙哑的嗓音磨得人耳膜疼。

  “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温衍意识到不对劲,可俊俊没有。他抱着小黑猫,欢天喜地地对他妈妈讲:

  “小黑不当心吃了有毒的糖,我把它埋在黄粱山上,小黑就活过来啦!”

  说完,俊俊还求表扬似地把小黑猫举起来,等着他妈妈夸他。

  李花秀爆发出一声惊恐欲绝的尖叫。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她抄起墙边的扫帚,狠狠朝小黑猫抽了过去。

  小黑猫受了惊,敏捷一跳躲开,然后三下两下蹿到门口,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李花秀已经陷入疯癫状态,兀自拼命挥舞着扫帚,仿佛某处潜伏着一只只有她能看见的恶鬼。

  这里,那里,这里,那里,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花秀浑身抽搐,整个人像一根被折断的枯树枝,弓着身子摔倒在了地上。

  惊恐,痛恨,悲伤,绝望,所有情绪铺满她灰败的面孔,连五官都融化模糊了。

  温衍想去搀扶她,谁知她慌不迭地爬到桌子底下,整个人抖如筛糠,抱着脑袋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后悔了,求求你原谅我放过我吧!”

  她这一闹,隔壁的邻居都听见了,知道她疯病又犯了。

  好几个人过来帮忙,想和往常一样先用布条把她绑起来,免得她伤人伤己。

  谁知李花秀力气大得惊人,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被她掀翻在地。

  赶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却全都奈何不了李花秀。虽然她看上去是一个弱女子,但一丝属于人的知性都荡然无存。

  此刻的她,正是被恐惧与悔恨压迫到极限的疯子,它们撕咬着她残缺的魂魄,令她痛不欲生、五内俱焚。

  连江朝都被惊动了。

  见到江朝,李花秀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佛龛前,拿出一大把香烛,点燃。

  “我不该拜的。”

她说。

  “不该拜的……不该拜的……不该拜的……”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现在收回许的愿还来得及吗?”

  袅袅香烟里,江朝缓慢地摇头。

  “起心动念皆有因果。你改得了心念,改得了因果吗?”

  “是吗……”李花秀喃喃,“改不了……改不了……”

  “改不了也要改!”

  她高高举起那把燃烧的香烛,愤然大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倒插.了进去。

  所有人尽皆骇然。

  李花秀把自己变成了一炉香。

  混乱之中,温衍发现不知何时,俊俊不见了。

  “俊俊呢?谁看见俊俊了?刚才还在这里的!”

  天色已晚,昏昏暗暗,南槐村周围又全是山,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乱跑着实危险。众人赶紧分头行动,出发去找俊俊。

  温衍举着煤油灯,和几个村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河堤边走着。

  夜风阵阵,送来一声又一声的猫叫,凄厉哀怨,如泣如诉。

  温衍后脑勺一麻,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快点去那边看看,听叫声像是俊俊那只猫!”

  月色森白,长草摇曳,煤油灯投下晃晃悠悠的火光。

  黑猫摇晃着有一撮白毛的尾巴尖,冲他们龇牙咧嘴地尖叫起来。

  漆黑的河面上,一具苍白的小尸体正静静漂浮。

  ***

  俊俊死了。

  他是在找小黑猫的时候,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

  这条河很深,他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不识水性。

  温衍跟同行的几个村民抬着尸体。

  担架是用树枝临时扎的,虽不结实,但俊俊小小的一个娃,躺在上面问题也不大

  温衍踩到一块湿滑的泥土,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磕在地上。

  “你没事吧?”

一个村民把他扶起来。

  温衍摇摇头。

  他心惶惶,身后如拖行着一块千钧巨石。

  他再一次见证了生的脆弱、死的残酷。

  前一刻还在开心地与小黑猫玩耍的孩子,怎么转眼就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这孩子是李花秀唯一的亲人,是她与这世界仅有的联系。李花秀看见尸体会是什么反应,温衍实在难以想象。

  一行人回来时,李花秀的情况还没稳定下来。邻居大婶拿了凉水和烫伤膏,想帮她处理一下口腔内的伤口,结果被她猛地撞开。

  “不拜了……真的不拜了……我收回……我收回还不行吗!”

  李花秀伸长了手臂,又去抓散落在地上的香烛,拼命想要倒插.进自己嘴里。

  温衍他们走进堂屋,把担架放下。

  空气瞬间冷寂下来。

  尽管温衍在俊俊的尸体上盖了自己的外套,但李花秀似乎还是预感到了底下藏着的是什么。

  她缓慢地站立起来,拖着脚步蹒跚走近。

  衣服被哆哆嗦嗦地掀开,露出俊俊泡得鼓胀泛白的尸体。

  旁边几个守着她的村民严阵以待,战战兢兢,生怕李花秀再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天大的打击连正常人都要崩溃,遑论李花秀这么一个疯癫之人。

  可李花秀并没有。

  她只是仰起头,发出一声哀嚎。

  怆地呼天,剖肝泣血。

  然后,她把衣服重新给俊俊盖好,整了整散乱的头发,把脸擦干净,对众人深深鞠了个躬。

  “谢谢各位乡亲的帮助,我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住了。”

  “现在已经没事了,那么晚了,乡亲们请快点回去休息吧。”

  面对相依为命的独生子的死,她举止礼貌,口齿清晰,言行得体,情绪不起一丝波澜,简直平静得反常。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还是那个丢了爽灵的疯女人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难不成……李花秀的爽灵回来了?”

  有几个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待众人纷纷散去,破败老旧的屋子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寂寥。

  空旷的堂屋里,只剩下温衍和李花秀面面相对,他们和俊俊的尸体一样,默默不能语。

  良久,温衍开口打破了死寂。

  “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一回事吗?”

  李花秀翕动惨白干裂的嘴唇,“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我告诉你,是害了你。”

  温衍求她道:“这对我很重要,我真的很需要知道。”

  李花秀说:“我能猜到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我真心劝你,千万别。”

  “我们一家三口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死的死疯的疯。你是个好人,该放下就放下,好好过今后的日子才是正道。”

  “可是,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温衍道,“我现在这样,和死了疯了一点儿区别也没有 。”

  李花秀低下脸,捂住额头,很慢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肯说。

  温衍道:“小黑猫是我和俊俊一起埋的,我确定它当时已经死了,而那座土地庙又有着实现人愿望的传说。”

  “所以,我是不是能认为,把尸体埋进黄梁山,并向土地神祭拜许愿,就能实现死而复生?”

  李花秀慢慢抬起头,皱紧眉头。

  “你在说什么啊?”

她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讥嘲和恐惧的怪异表情,“南槐村哪儿来的土地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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