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窗棂照射进来,整座神殿亮亮堂堂,连角落里的尘埃都看得一清二楚。
温衍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江朝那张过目即忘的标准脸。 “昨晚还好吗?有没有着凉?”他听见江朝问自己。
短路的思维闪过一朵电火花。 温衍几乎是以爬的姿势钻出睡袋,跌跌撞撞地跑向神龛,一把扯下了挂在上面的红布帘。 红布帘飘然委地,一尊神像倒映在温衍颤抖的瞳孔上。 正儿八经的泥塑彩绘雕像。 慈眉善目的土地公,佝偻腰背,拄着拐杖,手里托了个金元宝,看上去正是一位有福有寿的好神仙,完全符合人类对仙人的想象。 温衍脚下一软,差点踉跄着从供桌上摔下来,幸好江朝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是不是没休息好?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补个眠……” 温衍恍若不闻,一把抓紧他手臂,指着土地公神像问:“这就是你们南槐村信奉的神?”江朝点头,“是啊。”
温衍又问:“村民若有迫切的心愿想要实现,都是来拜这个土地公?”
江朝说:“没错。”
温衍扬声道:“你骗人!”
江朝露出一点忧愁的表情,“我怎么会骗你。”
温衍咬了咬牙,“昨晚我做了很可怕的怪梦,你不是说做梦的时候灵感最高吗?我梦里看见的根本不是土地公!”
江朝反问:“那你看见的是什么?”
温衍打了个冷战。 江朝说:“梦可以是真,自然也可以是假。可以是现实的投影,也可以是愿望的折射。或许你现在看见的只是提示,而不是解答。”
温衍握了握拳,为什么神棍总喜欢打些似是而非的谜语! “如果我现在就向土地公祭拜许愿,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江朝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温衍咬牙,“你不是土地公的巫觋吗!”
“任何事物的诞生都需要过程。”
江朝道,“我们把种子埋进土地,浇水施肥,令其沐浴阳光,尔后才能生根发芽,结出果实。”
“当然,也不是每一颗种子都能成果。只有等到结出果实那一刻,才能知道自己收获的到底是什么。”
……这是在说什么废话! 温衍既失望又无语。 神殿外,日头更好了,阳光热烈地泼洒进来,黑暗无处遁形。 温衍沐浴在明媚的光线里,回望身后阴暗简陋的神殿,忽然感觉有一丝可笑。 可笑的破庙,可笑的神明,可笑的传说。 最可笑的还是自己。 自己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无论自己多渴望、多迫切、多虔诚,念兹在兹,镂骨铭心,它都只是可悲的痴心妄想而已。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但死人不是种子,埋进土里只会腐烂,怎么可能结出果实。 *** 守灵结束,全村吃席。 南槐村流传句老话:一辈子有三碗饭,自己只能吃一碗,剩下两碗别人为你吃。 这句话指的,就是出生、结婚和死亡。每个人都只能吃结婚那碗饭,另外两碗饭只能由别人来见证。 不管红事白事,南槐村都会摆上流水席宴请宾客,招呼乡里乡亲坐到一块儿吃顿饭。主人家也不会去收礼金,只要是村里人,都能坐下来大吃一顿。 大概江暮漓是江家人的关系,他的酒席办得尤其盛大隆重,席面从村口一路摆到村尾。十七道菜品全是硬菜,色香味俱全,一点儿都不比城里饭店差。 现场甚至还请来了一支乐队,敲锣打鼓吹唢呐,好不热闹。 温衍穿梭在席间,招呼乡亲们吃好喝好。 南槐村家家户户都养猫儿狗儿,把它们当成亲人样看待。酒席上有不少猫狗三三两两地溜圈打转,吃村民们投喂给他们的食物。 温衍见状,索性拿了个不锈钢大盆,问掌勺的大师傅要了些鱼啊肉啊还有大骨头棒子,准备让这些小家伙好好吃一顿。 他刚把食盆放下,好几只猫咪狗子就滴溜溜地跑过来,围着食盆大快朵颐起来。 温衍摸摸它们毛茸茸的脑袋,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这时,一只小黑猫溜达过来,也想挤进去吃好吃的,但挤了几次都没成功,急得喵喵叫。 温衍浅浅勾了下嘴角,刚想给它拿条小鱼吃,却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只小猫,怎么和俊俊那只被老鼠药毒死的小黑猫那么像? 温衍伸过手,把小黑猫抱了起来,仔细端详。 没错,就是自己和俊俊亲手埋葬的那只。虽然村里黑猫不少,但俊俊的那只小黑猫花色有点特殊,它的尾巴尖上有一撮白毛。 温衍的手开始发起抖来。 他凑近一点,嗅了嗅小猫身上的气味。 一缕泥土气息飘进鼻腔。 小猫“喵呜”地叫了声,舔了舔温衍的手指。 温衍记得,这只小黑猫原来是不喜欢自己的,每次见到自己都充满戒备,好像自己身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看着活蹦乱跳的小黑猫,温衍的心和脑又一下子乱了。 李花秀母子不怎么出门,没来吃席,温衍提着给他们打包好的饭菜,准备给他们送过去。 小黑猫“哧溜”钻进手提袋,乖巧地窝在里面。 天色渐晚,日头西沉,残阳如血。 屋里很暗,母子俩正一声不吭地吃着饭。餐桌上的还是只有馒头和咸菜,但王海和俊俊的遗像前,却供了新鲜的水果。 俊俊看到温衍带来的烤鸭和炖肉,高兴地围着他转,急不可耐地想吃鸡腿。 小黑猫从袋子里钻出脑袋,灵活地跳了下来。 这下,俊俊连好吃的都顾不上了,他高兴地发出一声欢呼,一把抱住了小黑猫。 “小黑回来了!太好了!”
他抱着猫又蹦又跳,“我就知道小黑一定会回来的!”
温衍俯下身,“俊俊,你确定它就是小黑吗?会不会认错了?”
俊俊的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黑和我是好朋友,我怎么会认错呢?它就是小黑,我的小黑。”
温衍试探着问:“可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 话音未落,本来木然端着饭碗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李花秀,猛地站了起来。 椅子被撞倒在地,发出很响的声音。 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了过来,散淡无光的眼珠变得炯然有神,像两团幽幽燃烧的鬼火。 她死死盯着小黑猫,沙哑的嗓音磨得人耳膜疼。 “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温衍意识到不对劲,可俊俊没有。他抱着小黑猫,欢天喜地地对他妈妈讲: “小黑不当心吃了有毒的糖,我把它埋在黄粱山上,小黑就活过来啦!”
说完,俊俊还求表扬似地把小黑猫举起来,等着他妈妈夸他。 李花秀爆发出一声惊恐欲绝的尖叫。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她抄起墙边的扫帚,狠狠朝小黑猫抽了过去。 小黑猫受了惊,敏捷一跳躲开,然后三下两下蹿到门口,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李花秀已经陷入疯癫状态,兀自拼命挥舞着扫帚,仿佛某处潜伏着一只只有她能看见的恶鬼。 这里,那里,这里,那里,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花秀浑身抽搐,整个人像一根被折断的枯树枝,弓着身子摔倒在了地上。 惊恐,痛恨,悲伤,绝望,所有情绪铺满她灰败的面孔,连五官都融化模糊了。 温衍想去搀扶她,谁知她慌不迭地爬到桌子底下,整个人抖如筛糠,抱着脑袋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后悔了,求求你原谅我放过我吧!”
她这一闹,隔壁的邻居都听见了,知道她疯病又犯了。 好几个人过来帮忙,想和往常一样先用布条把她绑起来,免得她伤人伤己。 谁知李花秀力气大得惊人,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被她掀翻在地。 赶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却全都奈何不了李花秀。虽然她看上去是一个弱女子,但一丝属于人的知性都荡然无存。 此刻的她,正是被恐惧与悔恨压迫到极限的疯子,它们撕咬着她残缺的魂魄,令她痛不欲生、五内俱焚。 连江朝都被惊动了。 见到江朝,李花秀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佛龛前,拿出一大把香烛,点燃。 “我不该拜的。”
她说。
“不该拜的……不该拜的……不该拜的……”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现在收回许的愿还来得及吗?”
袅袅香烟里,江朝缓慢地摇头。 “起心动念皆有因果。你改得了心念,改得了因果吗?”
“是吗……”李花秀喃喃,“改不了……改不了……” “改不了也要改!”
她高高举起那把燃烧的香烛,愤然大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倒插.了进去。 所有人尽皆骇然。 李花秀把自己变成了一炉香。 混乱之中,温衍发现不知何时,俊俊不见了。 “俊俊呢?谁看见俊俊了?刚才还在这里的!”
天色已晚,昏昏暗暗,南槐村周围又全是山,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乱跑着实危险。众人赶紧分头行动,出发去找俊俊。 温衍举着煤油灯,和几个村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河堤边走着。 夜风阵阵,送来一声又一声的猫叫,凄厉哀怨,如泣如诉。 温衍后脑勺一麻,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快点去那边看看,听叫声像是俊俊那只猫!”
月色森白,长草摇曳,煤油灯投下晃晃悠悠的火光。 黑猫摇晃着有一撮白毛的尾巴尖,冲他们龇牙咧嘴地尖叫起来。 漆黑的河面上,一具苍白的小尸体正静静漂浮。 *** 俊俊死了。 他是在找小黑猫的时候,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 这条河很深,他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不识水性。 温衍跟同行的几个村民抬着尸体。 担架是用树枝临时扎的,虽不结实,但俊俊小小的一个娃,躺在上面问题也不大 温衍踩到一块湿滑的泥土,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磕在地上。 “你没事吧?”
一个村民把他扶起来。
温衍摇摇头。 他心惶惶,身后如拖行着一块千钧巨石。 他再一次见证了生的脆弱、死的残酷。 前一刻还在开心地与小黑猫玩耍的孩子,怎么转眼就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这孩子是李花秀唯一的亲人,是她与这世界仅有的联系。李花秀看见尸体会是什么反应,温衍实在难以想象。 一行人回来时,李花秀的情况还没稳定下来。邻居大婶拿了凉水和烫伤膏,想帮她处理一下口腔内的伤口,结果被她猛地撞开。 “不拜了……真的不拜了……我收回……我收回还不行吗!”李花秀伸长了手臂,又去抓散落在地上的香烛,拼命想要倒插.进自己嘴里。 温衍他们走进堂屋,把担架放下。 空气瞬间冷寂下来。 尽管温衍在俊俊的尸体上盖了自己的外套,但李花秀似乎还是预感到了底下藏着的是什么。 她缓慢地站立起来,拖着脚步蹒跚走近。 衣服被哆哆嗦嗦地掀开,露出俊俊泡得鼓胀泛白的尸体。 旁边几个守着她的村民严阵以待,战战兢兢,生怕李花秀再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天大的打击连正常人都要崩溃,遑论李花秀这么一个疯癫之人。 可李花秀并没有。 她只是仰起头,发出一声哀嚎。 怆地呼天,剖肝泣血。 然后,她把衣服重新给俊俊盖好,整了整散乱的头发,把脸擦干净,对众人深深鞠了个躬。 “谢谢各位乡亲的帮助,我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住了。”
“现在已经没事了,那么晚了,乡亲们请快点回去休息吧。”
面对相依为命的独生子的死,她举止礼貌,口齿清晰,言行得体,情绪不起一丝波澜,简直平静得反常。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还是那个丢了爽灵的疯女人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难不成……李花秀的爽灵回来了?”
有几个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待众人纷纷散去,破败老旧的屋子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寂寥。 空旷的堂屋里,只剩下温衍和李花秀面面相对,他们和俊俊的尸体一样,默默不能语。 良久,温衍开口打破了死寂。 “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一回事吗?”
李花秀翕动惨白干裂的嘴唇,“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我告诉你,是害了你。”
温衍求她道:“这对我很重要,我真的很需要知道。”
李花秀说:“我能猜到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我真心劝你,千万别。”
“我们一家三口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死的死疯的疯。你是个好人,该放下就放下,好好过今后的日子才是正道。”
“可是,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温衍道,“我现在这样,和死了疯了一点儿区别也没有 。”
李花秀低下脸,捂住额头,很慢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肯说。 温衍道:“小黑猫是我和俊俊一起埋的,我确定它当时已经死了,而那座土地庙又有着实现人愿望的传说。”
“所以,我是不是能认为,把尸体埋进黄梁山,并向土地神祭拜许愿,就能实现死而复生?”
李花秀慢慢抬起头,皱紧眉头。 “你在说什么啊?”
她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讥嘲和恐惧的怪异表情,“南槐村哪儿来的土地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