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牙齿咯咯打战,浑身寒毛倒竖。
他想挣扎,但根本动弹不得,那几根强有力的触手虽然很小心地没有弄疼他半分,但蕴藏着一股贪婪的暗劲,霸道又强势。 温衍有种不祥的感觉,今晚出现的怪物,格外的兴奋。 果不其然,一会儿,祂就更加不安分起来,几根触手攀绕着他的小腿开始游弋。 温衍吓得声调都变了,“你想干什么?”怪物的触须一抖,恹恹地低垂下来,活像只被主人呵斥的委屈巴巴的狗,可明明心怀不轨的是祂。 “我一直在思念你,爱着你……从比亘古更久远的过去开始……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你……” 怪物又开始以狂热又迷恋的腔调,喋喋不休地诉说起祂的爱意。 就算温衍不能全部听懂祂模仿拙劣的人类语言,也能感受到那浓烈得近乎粘稠的感情正穿透自己的鼓膜,疯狂涌灌进来,把自己的脑髓搅得成沸腾的粥糜。 温衍不懂怪物的爱,也不想懂,不能懂。 他才不要怪物的爱。 他只要江暮漓的爱。 那根环住他胸膛的触手收紧了一点,触手尖从背后绕过来,抵住了他的胸膛。 上面的肉质吸盘乖巧地收起了层层叠叠、宛如七星鳗口腔的尖牙,只是紧紧地附着在他的心房位置,仿佛要从光洁薄嫩的皮肉之下,感受到他悲楚而恐惧的悦耳心音。 “人类常常会感到心痛……心痛令他们痛苦……” “尤其是你的心,纤细脆弱,就和玻璃一样……令我深深着迷。”
温衍已经无法辨别祂的话音,清瘦的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弦,伴随数根贪婪狡狯的触手状足肢的游移,弹奏出惑人的律动。 “你放开……唔!”
温衍突然仰起脖颈,宛如一只落入猛禽利爪的美丽天鹅,引颈发出濒死时的哀歌。 不正常的红晕在他的双颊和眼尾弥漫开来,一路蔓延。 可想而知,在已经被狡猾的触手揉扯得松垮的丧服之下,他全身皮肤也一定泛起了羞热的粉桃之色。 “衍衍,衍衍……真美……丧服,白色的……穿在你身上……我很喜欢……” “每次看见衍衍,和衍衍说话,亲吻衍衍,触摸衍衍……我都在很努力地克制。”
“我很听话,告诉自己不要发疯……不能发疯……衍衍会害怕,不能让衍衍讨厌我。”
怪物垂敛羽翅,像渴望讨主人喜欢的小狗那样乖顺地垂下脑袋,往温衍汗津津的白腻颈窝一下一下地蹭。 “衍衍讨厌我吗?”
温衍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大睁着眼睛,平时温润忧郁的瞳仁已经变得空洞无光,唯有脸颊红晕更艳,呼吸也愈发急促。 “不能讨厌我。一直、要一直爱我。”
怪物絮絮地说着,行动更加大胆放肆。如果痴癫迷恋可以化为实质,那温衍一定早就被这片汹涌澎湃的爱谷欠之海吞噬,永远耽溺其中。 “很快、很快我就会回来。”
“回到你身边。”
“我的玫瑰,我的星星,我的至宝,我的爱。”
温衍快要蒸发的脑髓又轰地被一道白光击中。 他惊醒了过来。 身上还蒸腾着不正常的潮热,露在外面的皮肤也粉得发艳。 最令温衍难以置信的是,纯白的丧服竟然都被自己弄脏了。 怎么会这样…… 温衍拼命用纸巾擦拭着,羞耻得脸颊烧烫。他很难受,很委屈,心脏酸胀得直抽抽。 这是守灵夜,自己爱人的灵柩就在旁边,自己身上还穿着象征哀悼与忠贞的丧服,可是,自己却做了那样诡异绮艳的怪梦。 温衍呜咽着整理起松垮散乱的丧服,低下头系腰带的时候,左手无名指闪过一星点冷冷的微光。 自己放进灵柩里的戒指,赫然又出现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温衍一下子僵住了。 这枚戒指……是怎么回来的? 难道他自己梦游,把戒指戴回了手上? 还是另外有一个人、或者说是某种存在,不愿意他摘下这枚订婚戒指? 温衍指尖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不住摩挲光滑坚硬的戒圈。 他仿佛看见,就在那满殿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一道更加深暗的身影从灵柩中坐了起来,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 他的身上还沾着随葬的鲜花花瓣和金箔纸屑,伴随他的脚步窸窸窣窣地落到砖地上。 他俯下身来,用一只尚未腐坏的眼睛,深深地凝视自己。 然后,他牵起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把戒指推回了自己的指根。 是啊,一定是这样。 温衍蜷紧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突出。 阿漓舍不得自己,不愿意抛下自己,还希望履行生前的承诺,让自己成为他一生一世的伴侣。 温衍屏息凝气,朝灵柩里看去。 江暮漓遗容安详,嘴角含笑。 温衍慢慢地捻开他的手掌,可还没等他摸到里面那枚戒指,手上陡然传来被箍紧的感觉。 死气穿透皮肤,直刺骨髓。 是江暮漓扣紧了他的手腕。那五根冰冷而僵硬的手指分开他的指缝,与他紧紧十指相扣。 温衍的心停止了跳动。 下一瞬,又激烈狂跳起来,撞得胸口剧痛欲裂。 他不害怕,又或许恐惧根本敌不过狂喜。 他的阿漓,动了。 不管是人是魂,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都比一具不会给他任何回应的尸体要好。 “阿漓,我在这里,我一直在,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温衍颤声呼唤。
江暮漓陡然睁开了双眼。 却非人眼,绝类昆虫。 黑瞳仁倏忽变大,满满占据整个眼眶,里面是无数只复眼,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对着温衍不停眨动、眨动、眨动…… 温衍看见无数个自己的倒影,闪动、闪动、闪动…… 明明灭灭,永无止息。 “衍衍。”江暮漓薄唇翕动。 温衍身体腾然一倾,不受控制地被拉拽进了灵柩。 “砰。”
棺盖重重合上。 黑暗无边。 他与江暮漓紧紧相拥,温热的身躯贴进他冰冷的胸怀。 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他们将继续相爱,在这个只有他们的世界。 直到被沉入地底,盖上黄土,腐烂枯朽,变成两具森森白骨,也依然在相爱。 灵柩内的氧气很快就耗尽了。 在气窒昏厥的前一线,温衍突然醒转。 自己仍好端端地坐在折叠椅上,身旁的灵柩里,江暮漓双目紧闭,安静沉眠。 温衍抬起左手,无名指上并没有那枚订婚戒指。那枚戒指没有回来,还好好地放在棺中随葬。 梦? 怎么又是梦? 温衍失望至极,心沉到谷底。他像一只被戳破了的纸气球,嘶嘶地泄了气,变成一张薄薄的、可怜的、皱巴巴的纸。 做一次梦,便要遭遇梦醒后的落差。 梦愈美、愈真,落差也就愈伤人。 温衍本就百孔千疮的心,快要被碾压成齑粉了。 他的思绪是一片烧得焦黑的荒原,口喉亦是无比焦渴。 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水,喉咙没那么烧灼了,但某种危险却充满诱惑力的东西,却不可遏制地熊熊燃烧起来。 妄想。 不对,应该是……愿望。 温衍缓缓抬眼,看向神殿正前方的神龛。 刚进土地庙的时候,他并未注意到这座神龛。 虽然一座庙宇中最醒目显眼的就是供奉神像的神龛,但很奇怪,他偏偏没有想到多打量一眼。 可如今,当滋生已久的愿望再次浮现在脑海,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被那座神龛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座透着难以言喻的怪异感的神龛。外形虽与一般庙宇中的并无不同,可上面却悬挂着一块红绸布的帘子,遮得密不透风,完全遮住了里面的神像。 神像理应肃穆威仪、宝相庄严,要有普济人世的气度,令人一见便有敬慕膜拜之心。哪有这种遮遮掩掩、故弄玄虚的神像呢? 除非这里面藏着的,并非江朝口中所说的那个慈悲心肠、拯救百姓于水火的土地神,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某种不能轻易被看见、被知晓、被祈愿的存在。 等温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爬上了供桌,站在了那座神龛的前面。 红。红。红。 眼前是满目的鲜红,张牙舞爪,对他张开狰狞的血盆大口。 温衍本能地感知到危险,摇摇欲坠的一线理智反复提醒他,不要去揭开这面帘子,但他的手根本不听使唤。 指尖触上了红布帘的一角,抓住。 要拉开吗?温衍问自己。 当然了。温衍回答自己。 不然的话,他该如何面见神明,亲口向祂诉说自己的愿望呢? 红布帘被徐缓拉开了,里面还是一层红布帘,一模一样的颜色,就连褶皱弧度都一模一样。 温衍去拉第二面红布帘,露出第三面红布帘。 第四面,第五面,第六面…… 温衍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拉开,露出一层一层又一层的红布帘。 神龛的深度顶多一米半,可掀开的红布帘的厚度叠加起来,却早已超过这个深度。 温衍鼻尖和额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臂酸疼得提不起来,可那些红布帘却仿佛永远掀不到尽头。 层层叠叠,无穷尽也。 温衍焦躁起来,愤怒、悲伤、失望交织的强烈负面情绪,一波波冲击着他的胸腔。 他用力撕扯起了红布帘,它们轻飘飘地落下,在他身边汇聚成波纹起伏的血海。 他有一个愿望,真正的愿望,不是可有可无的无聊妄想。 正如饥饿到能把观音土当成美味大快朵颐的灾民对生存的极度渴望,他的愿望也是那么强烈、那么决绝。 真正的愿望,是无论如何都想实现的事情。 不实现的话就会死去。 不实现的话连灵魂都失去意义。 只有抱有这样的觉悟和执念,才有向神明祈愿的资格。 “别藏了,出来啊!”
温衍嘶哑低叫,拽住红布帘,狠狠往下一拽。 最后一面红布帘应声而落,飘摇坠地。 “我要……” 温衍的话音凝固了。 他嘴唇惨白,微微颤抖,一个音节都不能从喉咙里挤出来了。 神龛里没有神像,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面壁而坐,两只手背在身后,大拇指勾缠,双手其余四指并拢,做成蝴蝶振翅欲飞的形状。 他的背影,温衍再熟悉不过。 不是他死去的爱人江暮漓,又是谁呢。 温衍崩溃了。 不是出于恐惧,不是出于震惊,不是出于任何一种人类能体会的情绪。 大脑在颤抖,灵魂在起皱。 温衍看见,那个背影和江暮漓一模一样的东西,正朝自己伸出双臂,动作既优雅又轻盈,仿佛操纵的不是人类的肢体,而是一对蝴蝶的翅膀。 他的双手抚向自己的头颅,温柔捧住,抚摸自己的脸颊、嘴唇、眼尾。 这些充满爱意的动作,都是江暮漓生前最喜欢对他做的。 温衍无声地尖叫起来。 最后一缕理智蒸发,化成袅袅青烟。 他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最后传入耳中,是沉悦磁性的低语: “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