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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六:胡儿眼大夸骑射,招讨心小动鼓鼙(1 / 1)

朱邪克用着意听着鼓声,五更的鼓点刚过,他便扎束好出了营帐,天上还是黑压压的,不远处几丛树上已有些鸟声,这些鸟他多识不的,也没有多少兴味去识,只是好听,又没几嘴肉。头也不转,径直向马棚走去。

从朔州到代州、北京(即太原),再到河阳、郑州、汴州、宋州,这一路下来让他感受最深的莫过于“繁华”,在此之前他向南到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太原,以至于他在心中无意地便将北京当成了“南塞”,就好像北塞,塞外虽还有鹰飞不到边的草原,然而最飞不过的草原都不过是穷荒之地。可这一路下来,却是越向南却越是繁华,这宋州便不比北京差,江淮漕路未断之时,汴水上来往的舟船简直赛过了塞北的野马黄羊,他都想不到的,船竟可以造得如此长大,如墙如屋,都可以跑马飞鹰了!城中的市肆、人物也比北京城的还要繁富新奇,眼下年节将近,更是闹人耳目,朔州与之相比,真可谓羊羔比骏马,狸猫比虎豹!

到马棚时,那儿早立了个人,粗腿宽肩,肥壮如牛,不用细瞧便知道是他父亲。他走过用胡语唤了一声“阿爹”,他父亲微一转动,他流矢改用唐言又唤了一声,说着便捧了一把粟放在马槽里,旁边那匹赤马便扯脖子吃过槽来。

他父亲跟他反复说过的,朱邪氏祖祖辈辈都是唐人,到了中原更得说唐人的话,不然会被看成夷狄禽兽的!他呢,自然知道自己是唐人——大唐皇帝的奴仆,在代北时他很少怀疑这一点,可到了中原,他倒怀疑起来了。才到时,都招讨使大宴诸镇将官时,那几个万斩的优人就当众戏耍自己,扯着他问左眼小右眼大,是随娘还是吃了打?又问他有几个爷,一个爷怎的却姓“诸爷”?沙陀人是拿沙子早上吃来还是晚上吃?沙陀人不吃萨那驮了沙做什来?

他是气得暴跳如雷,在座的却没有一人不笑,他拔了刀,最后却吃了他父亲一顿好打。当然他不是不知道但凡优人都是这般戏耍人取乐的,只是在朔州,莫说优人,便是汉官也没人敢如此戏耍他!这时,他才清楚地明白,他这个代北的唐人与中原的唐人远不是一回事。他父亲告诉他,中原人是下了地的百舌鸟,沙陀人是上了马的草原狼,各有各有长短,可同样是大唐皇帝的奴仆。也许真是如此的!

“阿爹,还要在宋州待多久来?”

朱邪赤心没有答,看着马嚼草,酒囊又灌了一大口。这话问得太憨了,这话也不合一个沙陀人来问!还要待多久,他不在意,甚至这场乱事最终能否讨平,他也不在意。作为沙陀酋长他在意的是在此役中沙陀的得失如何!在此之前,他与康承训没有过直接的交际,康承训任天德军使时,因着部人放牧过界有过牒使往来,也仅此而已。此次受征调,大概还是因着康家与代北诸胡的渊源。他对此公的认识便是“善宦”,自天德军使迁任义武节度使,有些人是一世也跨不过的;从分司东都的神武大将军再次启用为都招讨使,更是使人惊诧,便买得中尉青眼,如何买得皇帝青眼?安南一役毕竟是丧了师的!

至于此公有无将略就不好说了,就他看来,从新兴镇(属亳州,即今亳县,在柳子之西)退屯宋州(即今商丘市)便非上策,当时虽则只是义成军与自己这三千骑军,攻虽不足,守则未必不足。姚周(时守柳子)不过是群盗,非老于战阵者。且宣武、忠武兵皆不远,纵是被围,又有何惧?设使当日持之不退,则庞勋必不敢分兵东掠沂海(今临沂县、连云港市)、南侵淮南——则安得有后面淮南一次次的败军杀将!诸镇稍集,便合移军西向,而非两月不动!设使戴可师三万人马向泗州(今泗洪县一带,城在盱眙对岸)转战之际,一时动作,则庞勋未必敢谋淮南,则戴可师一军必不至覆亡,江淮漕路也必不至断绝!今诸镇虽大集,而徐州之势也远胜于前,声气夺人,愈发不敢动了!

朱邪克用便又问道:“阿爹,都招讨在想什的?皇帝不是要尽快破贼么?”

朱邪赤心转身看着儿子道:“你怎想的?”

朱邪克用道:“我做招讨,便直扑徐州!”

朱邪赤心道:“怎扑?到处都有贼寨守捉!”

朱邪克用道:“阿爹,雄鹰无山,猛虎无涧!有马有刀,什寨子踏不过的?”

朱邪赤心笑了笑,抛了酒囊过去。筋骨未强,而胆色如此,可谓难得,直扑过去也未尝不可的!寿州(今寿县)围不解,漕路终不得通,真不如舍了姚周的!

“要是没刀,可奈何?”

朱邪克用将腰刀拔了出来,道:“阿爹,孩儿的刀什时都在腰上!”

朱邪赤心哂笑道:“腰上的刀值得什事?”

见兄弟朱邪德成、朱邪友金等几个人过来了,便示意他解马随着晨参去。

康承训的行营衙帐便设在马球场的讲武厅,各镇兵马三三两两,四城都有,一是城中没有恁阔大的空地,一是为了四城的防守。朱邪赤心一众人到球场时,一眼便看见了厅阶前面停着三辆颇小巧的牛车,人还离得老远,那股浓郁的脂粉香气便随风过来了,使人不由地便忆起些温柔香软的情景。那里已有不少军将在围着车子指指戳戳,说说笑笑,其中凤翔、鄜延二镇是昨日才到的,一望见朱邪赤心过来,便听见有人问:

“这是哪部的杂虏?”

匈奴也好,突厥也好,其实相貌上与汉人大同小异,沙陀人作为突厥的别部,开始与汉人也无多差异,可是在西域这将近三百年中,随着势力的消长,他们的身体里都不同程度混与了西域胡人的血液,有的是战争所得的俘虏,也有的是他族的投依,有的是有意的联姻,也有的是一时的媾合。朱邪赤心是在甘州降生的,形貌有七八分似胡,特别是那双碧眼与半脸的紫虬须,分外扎人眼目。他这还算好的,他的族人有一部分就是地地道道的西域胡人,甚至连汉话也不会说的。

“沙陀,代北虎狼,骄得很!”

答话的是忠武军将,这厮们虽没裹黄头巾,可一身都是蹄角,这话分明有相讥相轻的意思。朱邪赤心也只当没有听见,忠武是皇帝的腰刀,他知道的。那厮又瞎指着说道:“那秃头的是云州退浑都督赫连铎,与沙陀是个对头,得隙便咬。那是塞北达靼,人马颇雄壮,便是不知战阵之法,器械也不好!那是契苾,人好忠义,有他家并州大都督(契苾何力)的遗风!”

说着便挥手招呼,几个契苾人便都跑了过去。

突然,香风一荡,玉佩声中便看见三个露肩披绸的美妇人出现在了厅阶上。一时诸将都起了哄,打着呼哨胡言乱语起来:“哎哟,小娘子冷不冷?来,军爷与你暖暖手脚!军爷赏你件狐皮氅子!别胡来,多是招讨的家眷!什家眷来,便是娼家!”

人听这话,逾发狂肆了。妇人们各自抛下些娇羞、嗔责、笑眼,径直上了车。

朱邪赤心一双眼也随着香车走,一转头却与赫连铎的一双眼撞在了一起,俩人毫不退让,四只眼睛四杆长槊,都恶狠狠的搠了起来。一区草养不肥两群羊,代北乃退浑的祖地,桑干河的上游便唤作浑河川,退浑人的牛马遍布云、蔚、朔三州,乃诸胡之雄长。可沙陀人来了,不久便做了蔚州刺史,后来更是做了代北招抚使,退浑人是争也争不得,守也守不得了。到如今赫连铎的部人几乎全部退出了朔州,可沙陀人却依旧咄咄相逼,赫连铎怎得不气恼?又怎肯再有一丝的退让?

两人便这么相瞪着,直到挪脚拜进厅里去。康承训一身紫袍金带,端坐在当中大榻上,眼似看不看,也不知在思想什还是在回味什。众将拜了起来,他才笑道:“说正事之前,本使与诸公说几句悌己的话,南曲的娼女比北曲的好,有识见,还知道个英雄美人的说法,一个还以为那广陵大侠辛谠便在本使帐下,闹着一定定要见见!莫说是她,便是本使也想见见来!”

说着长叹一声,便肃了脸道:“诸公,年节虽近,这年却怕是不能在城中过了,漕路断绝,诏旨严责,不得不如此,王晏权数退,已为曹兖海(兖海节度使曹翔)所替!那辛谠不过一半百老子,广陵布衣,尚能为国出生入死,我等岂可后之?”

这话听来,一似非是他康承训不欲战,乃诸镇将士不欲战!当然歇了这些时,将士也确实是想过了年再挪屁股的。义成、义武两军军将流矢嚷道:“不为讨贼,我等何为在此?相公但下令,谁敢不从?”

众人便也都差差次次的和着嚷了一番。

康承训欢喜,道:“公等如此,何忧贼不破!如今情势,以实而论,我亦不劣!戴可师虽败死,然泗、寿依旧未失,滁、和二州虽陷,扬、庐二州未失。泗、寿二州在,则敌不得不继续攻之;扬、庐二州在,则我南面之师不难复振!兖海曹公我极知之,乃元和名臣曹华(以战功封陈留郡王,累赠左仆射、司空)之族孙,左军出身,以战功至陇州刺史,三载考绩,兵士调习,戎装充备,乃得节度兖海。今其屯驻于滕县,有天平、平卢、横海四镇六万之军。魏博节度使何全皞所遣薛尤一万三千军也已过河,将与之同进退!我军一旦拔营向柳子,则此二军亦进——曹公向沛县,薛公向丰县!淮南令狐公(令狐绹)也将遣将出军,先解寿州之围,再解泗州之围!

骄兵多败,自古皆然。乌合之众,安能共危?三面但破得一面,则贼军必然瓦解!公等以为如何?”

忠武将游君楚便嚷道:“相公,兵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与其向柳子,莫若鼓行向东,直扑徐州。曹、薛二军齐下,则庞勋必急召兵回援,于时择地迎战,破之不难!不如此我军纵下得柳子,犹有宿州为梗,漕路不得通,泗州不得解,又有何益?”

讨平裘甫一役,这厮与张茵同在浙东,高罗锐识得的,便道:“游公,戴相公一军之覆没,岂不失之于速?彭城坚厚,必不可速下!顿兵挫锐,腹背受敌,设有万一,朝廷岂得有河南?”

义成军现在是康承训的本军,这些话他不得不说的。游君楚道:“公前诛银刀不滥,则大军至城下,必有中起为变者,何忧万一?”

高罗锐道:“滥与不滥,公可问张常谷(张茵字)!”

游君楚道:“谁识得他来!”

一句话掐死了。

宣武将刘行仙便道:“刀兵犹火,安得不滥?军虽尚奇,忌行险道。贼势正盛,难与争锋。相公之策收效虽慢,然可万全。且粮草顺流转运极便,设若直往徐州,粮道必为姚周所断!”

康承训点头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今往柳子,不独便于转粮,亦将防遏汴、郑!事欲速则功不就,本使前在邕州便未深识此道,及养疾东京,乃悔之不矣,屡遣使以书劝高公(高骈)持重缓兵,安南因此大定,今日安得又犯之,本使已熟计,公等不必多虑!”

众人便都没了话,朱邪赤心趁机拜出来道:“相公,末将愿为前锋,为诸军踏白开道!”

话音未落,赫连铎也嚷了出来:“相公,不是一军之锐,安可为前锋?末将乃代北蕃人,不敢与汉将争,却不敢落于沙陀之后!”

康承训抚掌道:“好,是英雄之言也!军无二锋,可奈何哉?”

朱邪赤心道:“禀相公,末将愿与赫连铎角胜!”

赫连铎应声便道:“好!好!斗生死也可!”

康承训蹙眉道:“哎,这便荒唐!大军未动,岂可斗损良将!来人,球场置箭垛,远而中者为前锋!”

很快六镇军将便都随着到了讲武台上,这个前锋他们不争,四年前康承训在邕州的勾当他们都知道,这厮既无将略,又好夺人战功,争什来?丁八他祖宗娘的!

这时,外面已是大亮了,日头在一片薄云后蹲着,风也不见踪影,只几只瘦雀儿胡乱扑跳着。箭垛很快就立妥当了,赫连铎、朱邪赤心两伙人分立在台下,押牙康传圭立在中间,这厮是康承训的侄子,在邕州夺天平军的功便有他的份。

赫连铎将了一张乌漆发亮的硬弓在手,扯着弓弦,向台上嚷道:“我这弓射杀下的大虫已不下十只!这次从调南来,在朔州黄花堆左近又撞着好大一只,见人便扑!我岂容得它的?一箭便贯那畜生的顶额,我嫌它皮骨臭烂,只劈了那畜生脑骨取了这杆箭!”

这时,他将箭举了举,继续嚷道:“今日还使它作个前锋!一百五十步外,连发三箭,箭箭洞穿垛心!”

台上便有人与他呐喊助兴。赫连铎拜了,跳身上了一匹铁色大马,马嘶叫着向前赵了赵,便放开四只蹄子跑起来。不得不说,人马相得,形如山岳,势若虎豹!马绕着球场驰了近一周,将到插旗处,赫连铎也不勒马,扭腰拽弓便射!

“嗖——啪!”

“好!偏了!”

一出手,赫连铎便知道偏了垛心,也不慌乱,照着第二个箭垛又射出一箭,这回是有了!台上台下一片叫喝之声,赫连铎很快又射出了第三箭,大概又偏了些!勒马看时,果然偏了。可是台上的叫好声并没有停,骑射能如此,战场上人便难近了!

朱邪赤心在台下嚷道:“相公,赫连铎此等射,直与代北小儿相似,末将羞与他比,愿遣小男克用相代!”

朱邪克用便拜了出来。赫连铎按刀大嚷向前:“相公,这杂虏辱我太甚,竟使半瞎之子作戏!”

康承训道:“赤心公,此非军戏,若汝子不及,可不许作悔!”

朱邪赤心拜下道:“末将若敢,愿正军法!”

康承训道:“赫连公,你意如何?”

赫连铎道:“相公,除非朱邪父子自为箭垛!”

康传圭插话道:“这也公道,依不得便罢!”

朱邪赤心道:“依得!”

康传圭也不请问他叔,便道:“那好,将酒囊顶头上,三中其二即为胜!”

朱邪赤心应了,转身拍拍了儿子的肩,唤了长子朱邪克俭、三子朱邪克让径直到了箭垛处,朱邪克俭年虽长,却畏他爹如虎,一声也不敢言语。朱邪克让酒囊还未上头便用胡语嚷道:“阿爹,箭来我避的!”

朱邪赤心不说话,狠瞪了他一眼。朱邪克让将酒囊顶在头上,嘴里却还嚷嚷个不止,相比他同母的兄弟,他的容貌更近汉人,眼睛是黑的,两只还一般大小,因此在他娘面前是得了宠的。

朱邪德成、朱邪友金两个牵着马上来想要吩咐侄子几句,此事可出不得半点差错。朱邪克用却全不理会,跃身上鞍,踢马便走。这“一刀雪”是他在神武川套的野马,方头长腿,皮毛皆赤,鸟目龙鼻,额白贯顶,是上好的入阵马。朱邪克用又未着甲,这畜生四个蹄子便生了风也似。众人望见他要绕过来了,却没有将马稍稍带住的意思,都嚷道:“这小狼子莫不是要射杀父兄?”

康传训紧着眉眼,他也不知这朱邪赤心是什意思,莫不成是射术还不如这瞎孩儿?

朱邪赤心拈箭在手,拽满而驰,过旗而射,略不作停,第二支箭又注了弦,中了,台上已起了欢噪声,这次是他父亲,他的动作还是那样干脆利索,又射出一箭,不用看便知中了。骑马也好,射箭也好,杀牲也好,杀人也好,于他而言真不是事!沙陀的孩儿,能走路就骑羊,能穿裤就射丸。能吃肉就杀羊,能弯弓就难免伤人杀人。而在这些事情上,他比谁都更擅长!他相信这就是父亲推他出来的意思!

“阿哥,谨细些!”

朱邪克让还未嚷完,那箭便啸着过来了,他还未下决心避还是不避,头顶上便啪的响了一声,又中了!台上台下都欢噪起来,朱邪克用欢喜,也不拽马,反而又踢了一脚,那马继续向前奔,朱邪克用便在鞍子上做起动作来,上立下坠,左藏右隐,前捞后掇,捷如猿猱,轻若卷云。众人叫好不断,康承训对着朱邪赤心嚷道:“公有子如此,何忧富贵!”

赫连铎也没了声气,自己便胜得了老杂虏,自己的儿子也胜不了这小杂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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