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自徐稚柳开始挑大梁,湖田窑绝大多数的庶务渐而转到他手中后,徐忠就不大管杂七杂八的小事了。
左右有管事们协理,加之徐稚柳为人细致,这些年来湖田窑没出过什么幺蛾子。 往顶天了说,也就在安十九的处理上,他们叔侄俩闹了点分歧。 可如今安十九已走,危机警报解除,有什么忌讳的也都过去了,按说叔侄俩应和好如初,相亲相爱,却没想到徐稚柳遭了“雪藏”,徐大东家竟又开始了忙活。 外人瞧着可不得有猫腻吗? 首先起疑的是往日走动频繁的瓷行、红店等,他们习惯了和徐稚柳打交道,再不济也是张磊等管事,谁知一连多日徐稚柳和张磊都没出面,后来张磊跑了两趟,也大多是帮着处理一些徐忠不太熟悉的窑务。 初时问起徐稚柳的情况,得到的一概是回乡访亲的敷衍回答,可徐稚柳的勤勉是出了名的,徐忠的刻薄也是人尽皆知,怎容得他多日不归? 慢慢地回过味来,也就有了猜测,倒不敢直接探头去问徐大东家,寻思湖田窑的工人们必是知晓关窍吧? 谁知里里外外打听了一大圈,没个人知道内情。 越是如此,反倒越是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湖田窑那铁桶似的砖墙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就在这档口,媒婆那边传出了徐家女议亲祁门的消息,竟不是“板上钉钉”的徐稚柳? 茶馆里刚写的话本子才讲了一半呢! 莫不是徐家叔侄反目成仇?徐稚柳被打发回了乡下? 可到底为什么呢? 于是那丝线缠啊裹的,惹得人愈发好奇,有胆子大的去问徐忠,被骂了一通还不信邪,再问,就直接被揍了一顿。 眼瞅着湖田窑密不透风,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实在好奇得煎熬了,甚至开始动起歪脑筋,就在这天傍晚,小神爷孤身一人勇闯湖田窑,救了岌岌可危的说书先生和吃瓜群众。 消息不过片刻,传遍景德镇大街小巷。 且等着看那后续。 就见徐忠铁青着一张脸出门了。 小神爷在湖田窑待了整整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 都干了些啥呀? 这边梁佩秋往徐稚柳的书房跑去的路上,耳边回响着徐忠一字一句的警告,那比刀架在脖子上更让她遍体生寒。 “你若当真想见他,我不拦你,只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能向外透露一个字。此事事关稚柳的性命,决不能传出一点风声。”“他究竟如何?”
“你先起誓。”
“好,我以我命起誓,若传出半点风声,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徐忠叫他起誓,倒也没想到这孩子实诚至此,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发毒誓,这才叹了声气,屏退下人后说道:“稚柳设计安十九越级上告,犯了重罪,顾念他烧制大龙缸有恩,功过可相抵,但仍要受罚,朝廷派来的大人朝他腰腹刺了一剑,生死由天。那晚下雪,他本就受了风寒,后又受伤,高热不退,抢救数日方才回缓,眼下还有些低烧,人也糊涂,时醒时睡的,大夫说没法保证一定会好起来,还要看他个人的意志。”
他往常时时绷紧似一根弦,安十九一走,整个人一口气泄了,赶巧这档子糟心事,不得兵来如山倒? “我跟你说这些,是盼着小神爷你深明大义,通晓其中的凶险,稚柳冒险上告,为的也不只是我湖田窑一家,而是整个景德镇窑口的安危。他冒死走了一步险棋,这一剑其实不该由他一人承受,若非他命大,恐怕、恐怕已经去见阎王了……” 后面的话徐忠说不下去了,哽咽再三,背过身去,颤巍巍的身子晃了晃,复又恢复往日的模样。 他抬手拭去眼底的泪花,再朝梁佩秋看去,见她眼底风起云涌,一股强烈的悲情跃然其中,心下了然,挥挥手容她去了。 梁佩秋不是第一次来徐稚柳的书房,想上次过来,为的还是梁玉找他写官帖招牌的事,临走前问他“以后,我还可以来找你吗”时,何曾想过是眼下的光景。 此刻时年和阿鹞正坐在门前台阶上私语,远远看见一人跑了过来,立刻起身,警惕地看向前方。 见是梁佩秋,时年尚未表态,阿鹞倒先松了口气。 她对梁佩秋有种说不出的好感,上前两步道:“你怎么来了?”
“他怎么样了?”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说完各自顿了下,阿鹞先回她:“好些了,下午醒过一回,不过吃了药又睡去了。你想进去看看他吗?”
梁佩秋喃喃:“我可以吗?”
她还喘着气,气息未匀,满脸写着担忧。 阿鹞让她先缓口气,又说:“你跑得这样急,不就是来看他的吗?如若不见一面,你会安心?”
这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 梁佩秋尚且不知阿鹞已经在和祁门商户议亲,还拿他当徐稚柳的未婚妻看待,满心满眼觉得她好,堪配徐稚柳。 殊不知阿鹞看她,亦是一样的心态。 只有安庆窑的小神爷,才配得上她阿谦哥哥另眼相待呀! 她说着就要引梁佩秋进门,不料时年一个大步挡在身前。 时年一直觉得梁佩秋的出现怪异且突然,对公子的示好也透着股说不出的意味,像是不安好心,又似乎别有目的。 可眼下最大的毒瘤已被公子拔除,即便这人是对家,可她文弱至此,又能惹出什么祸端来? 他想说不可以,转念想到上回在狮子弄,她指着没有的月亮说又大又圆时,心头又一软。 见她眼神里带着丝哀求,他犹豫再三,没好气地说:“只能看一会儿,别说话,别打扰公子休息。”
阿鹞急得一手推开他:“她会不知道轻重吗?你别挡路。”
说着,把梁佩秋往前推几步,朝她许以鼓励的眼神。 梁佩秋怕惊扰到徐稚柳,不由得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推开门,先是朝里看了眼,见时年和阿鹞没有跟上前来的意思,索性关上门,越过一排排书架,朝最里头的罩房走去。 她上回来时,虽没进去过里头的卧室,但大致格局是知晓的。 况且一路走来,这里的一石桥一水壑,已然在她心里演绎了千遍万遍。 直到床上躺着的那人落入视线,她的心才猛然一定,眼眶当即红了。 她仍旧不敢呼吸,小心翼翼走到床边。 徐稚柳呼吸平缓,想必还在睡着,她略松一口气。转念见他脸色苍白,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裹着厚厚的被子,仍能见底下体形瘦削。 约莫那一剑伤他极深,本就单薄的身躯显得更加单薄了,她不禁又难过起来。 他怎么敢呢?怎么敢以此单薄之躯,对抗安十九那样有权有势的京官? 他不怕死吗?还是说,为着那一间间窑口的苍生黎民,为着黑子和三狗,他已然顾不上自己的生死了? 他做了天大的好事,却不能对外言明。他所受的屈辱、伤害和苦痛,也只一人独尝。 她多么希望他身边能有一个人,至少有一个人,可以日日夜夜陪伴左右,知他心意,晓他苦楚,能陪他同生共死吧? 她真的、真的心疼他,心疼到甚至愿意做那墙上的灯影,如此守护着他,也好过他茕茕孑立,孑孓而行。 这般想着,她跪坐在他床榻前,眼神中的爱慕深藏不住,像是一尊虔诚的像,在守望着什么。 片刻后,她又看了眼熟睡中的他,伸手揭开被子一角。 她想看看他腰间的伤究竟如何,若不能亲眼所见,怕不会心安。思来想去,也只能趁他睡着,偷偷地看上一眼了。 谁知被子揭开,他竟然只穿着一件亵衣,胸前半敞着。 她来不及多看小腹一眼,忙又盖上被子,背过身去深深吸了口气。 这…… 这…… 她的脸微微发烫,确没想到徐稚柳瞧着那样瘦的人,脱了衣服竟也有肉。粗粗一瞧,也是相当结实的。 虽比不得窑厂里头那些粗汉子雄壮有力,但也和一般的男子不相上下。 转念一想,他日常除了管理窑务,也要进出窑口拉坯利坯干体力活的,不可能手无缚鸡之力。 说来说去,都怪她忧心太过,想岔了。 她还在努力做心理建设,从脑海里挥除方才惊鸿一瞥的所见,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呻吟,随后是喑哑的呢喃:“水、水。”
她忙起身走到案几旁,只有一壶茶,好在是春日嫩芽沏的,不算浓茶,她试过水温后,递送到他唇边。 “水来了。”
她怕他躺着喝水会呛,托起他的后颈,将他上身稍稍抬起。 他顺畅地喝了两口,干裂的嘴唇滋润不少。 她又轻手轻脚地将他放下,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应是梦中干渴,这会儿又睡了过去,心下微定,转身把茶杯送回案几上。 岂料这时又听见身后传来几声轻咳,她动作快似闪电,茶杯还没离手人就又到了床前,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要喝水吗?”
见他只是咳嗽,没有清醒的迹象,她想给他顺顺气,又怕方法不对,可又不能光看着他咳嗽,当下急得转圈圈,汗珠直往下掉。 “你别咳了,我、我再去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其实方才那杯水他没喝完,只不过她这一来一回的,水早就溅没了,只能再去倒。 谁知刚一转身,床上的人开口了:“想吃猪蹄。”
梁佩秋愣住,过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不可置信地回头,就见那人睁着眼睛,正含笑看着她。 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恨不得扑过去打他一顿。 “你方才在逗我?”
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夹杂了委屈,“你知不知道我担心死了!”
徐稚柳见她神色郑重,低声道歉:“是我的错,我只是……” 只是看她一惊一吓的样子格外可爱,便忍不住想逗逗她。 “你何时醒的?”
他才要说话,她又道:“说实话,你不能骗我。”
徐稚柳无奈:“在你揭我被子时。”
梁佩秋的脸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你……你怎么、怎么那么促狭?”
她挤了半天,只挤出这么句话,倒惹得徐稚柳笑出声来。这一笑扯到伤口,又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梁佩秋看他如此,气也没了,小声道:“活该。”
徐稚柳摇摇头,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待痛意缓和过去,徐稚柳脸色稍缓,梁佩秋凑上前去同他说话:“你这伤深不深?大夫有没有说,需要休养多久?”
“大抵要两个月吧。”
“前头得到消息,夏瑛大人临时被征调去打南蛮子,饶州府衙的通判张文思大人,临时被任命为浮梁县令,约莫这一两天就会上任,届时三窑九会的主事都要到场接见。依你如今的情况,怕是不能出面了。”
作为一方父母官,按例新知县赴任,他们都要去迎接的。 接见名额也是有限的,总不能乱哄哄一大群人,恐令县令不喜,所以光为这精挑细选的名额,各大窑口就打破了脑袋去争抢。 好不容易抢到个席位,更是要着重表现,一方面混个眼熟,叫新知县知道有这号人物,另一方面要向父母官显示自己的诚意和敬意,也好为日后结交打好基础。 湖田窑和安庆窑是景德镇为首的两大包青窑,名额自不用说,不需去抢,他们都要到位。 只徐稚柳受了伤,又是这般情形,不便见人。若是新县令问起,怕徐忠不好交代,日后他再出面也难以解释,故而她有些担心。 不想徐稚柳听到那县令的名字,眼神一凝,整个人绷紧:“张文思?”
“是,你知道他?”
“许多年前,他是浮梁县衙的县丞。”
“那他岂不是……” 从州府调到县衙,等于从城里调回乡下,虽说平级任命,但在外人看来无疑是一种贬谪。谁不想往上爬?哪有往回走的道理? 何况张文思从一届县丞好不容易爬到同知的位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人一心钻营,只为京调。 如今被打发回乡下,别的不说,光论此举,绝不可能是他自己的意愿。 那么,其身后是否还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梁佩秋一时想的远了,若是放在以前,她不会想这么多,左右和她无关,只如今为着徐稚柳,不得不多想一层。 安十九虽已回京,但太监之势盘根错节,焉知偌大江西,就没有太监的爪牙? 县令是一方统治者,更是问题的关键,由不得她不多想。 加之徐稚柳面色难看,她就更慌了。 “这人,以前跟你有过过节吗?”
徐稚柳察觉到她的忧心,神色稍霁,放缓语气道:“没有,只是听说这人不大好相处罢了。”
是吗? 她并非容易糊弄的人,只他这么说,她就姑且相信吧。 “你不要想太多,以你眼下的情况,养好身体最重要,至于别的……待我先去会会那县令,到时候再来同你说。”
她说这话时略微有些腼腆,看得出来是想为他分忧,徐稚柳不觉莞尔,眼神也跟着温柔了。 “好,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