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仙得知梁佩秋为了给徐稚柳送信,居然跑死了一匹马,一时间不知该为马伤心,还是为自己伤心。
他不顾她的阻拦,给她请来城中最好的大夫,又亲自去厨房监督丫鬟熬汤药,之后送去西南角梁佩秋的小青苑。 “小青苑”这个名字还是他取的,盖因此地荒僻,他幼年第一次来玩就遇见一条小青蛇,从那之后就鲜少涉足此地了,不过小青苑的名字就此留用下来。 左右梁佩秋无所谓,他就一直这么用着,有什么物件要送给她,都差人送到小青苑。 时间长了,安庆窑上上下下都以为,梁小神爷住的地方盛产“小青”,撇去他的身份不提,光是这份胆量,就让人多有敬畏。 这可害苦了罪魁祸首王云仙,自己吓自己,吓得不敢去小青苑。 如今想给人送份汤药,还得着三四个小厮在前方探路,如此磕磕绊绊到了梁佩秋的屋内,四下一扫,顿觉磕碜。 满屋子没一件好物,除了博物架上那些瓶瓶罐罐,都是她亲手烧的,自当价值连城。 除此以外,其余摆设譬若脸盆架子,更衣所用的屏风和雕花大床,他都嫌弃地评头论足了一番,尤其那八仙桌,居然还瘸了根腿。 梁佩秋瞧他那意思是都要换掉,无奈提醒道:“你忘了那八仙桌吗?上回你喝多了,一进门就撞到桌上……” “等等。”王云仙经她提醒才想起来,“你是说,我、我上回一个人来过小青苑?那我岂不是……” 梁佩秋用肯定的眼神告诉他:“没错,你还在门外睡了半宿。”
王云仙顿觉后背一阵湿滑,一股黏腻的凉意窜上天灵盖,他忙跳脚,甩去周遭邪祟。 想起那日情形,再瞧这瘸了腿的八仙桌和糊过他鼻涕的矮凳,一时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讪讪一笑:“那么,这些摆件且再用个几年吧,你也用出感情来了不是?”
梁佩秋不同他打嘴仗,叫他拿药碗过来。 “再放就凉了。”
“好,你等等,我喂你。”
“不必……” “不行,必须得我喂你。”
由不得梁佩秋拒绝,王云仙强行搬来矮凳坐在床前,盛起一勺汤药吹了吹,送到她唇边。 梁佩秋扫视着他,总觉哪里不对劲,想说还是自己来吧,他却将碗挪走,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无奈之下,她只好就着他的汤勺,两人打仗似的送一点漏一点,用完整碗汤药。 这汤药比起姜汤来苦了许多,可不知为何,她想着那颗甜而酸的蜜饯,好似还有余味缭绕舌尖,于是再苦的药也不觉苦了。 王云仙还纳闷道:“你何时不怕苦了?亏得我准备了一屉蜜饯呢,罢了,你且留着当零嘴吧。”
说完将藏在身后的蜜饯拿出来,一一摆在她床头。 梁佩秋见他留了一手,猜到他的意图,打趣道:“想要我求你是吧?”
王云仙一个白眼翻上天:“是是是,行了吧?”
末了打发她躺平,啰里啰嗦提起这两日镇上的事。 说起那两个冤死的打杂工,他颇有几分感慨:“没想到徐大才子除了每日算计人心,还做善事,据说那些杂工都是他从乞丐窝里捡回来的,养在窑厂多年了,有几个襁褓中就被他抱了回来。”
这事梁佩秋却是知晓的。 这些年她虽不常见他,不敢见他,但他的事她大多有数,只不知被太监残害的竟是乞丐窝里两个孩子。 这么一想,当时她去报信,通过她的描述,当他得知死去的是一黑一瘦两半大少年时,约莫就猜出他们的身份了吧? 不是寻常的打杂工,而是他亲自带回窑厂养在身边、朝夕相处的孩子,想必感情深厚。 可他当时的表现,却很平静。 他怎会平静呢? 梁佩秋心下突突一跳,也听不下王云仙念叨了,言说困了想睡觉便赶人出门。 王云仙话说到一半,定定瞧着她。 梁佩秋被瞧得莫名有几分心虚。 以为他要说什么,谁知他静默半晌,浅叹声气,给她拉上被子,严严实实地掩住下巴,这才转身离去。 临要关门时,他还不忘叮咛:“不要多想,睡个好觉,快点好起来。”
梁佩秋点点头。 待他离去,屋内恢复了安静。梁佩秋看烛火在烧,火舌偶尔跳动,便似她的心脏般时不时震颤一下。 她知道他是个情绪极为内敛之人,那年他因交不出束脩而被迫离开私塾时,在最后一场师生辩论中,他仍滔滔不绝,表现得云淡风轻。其 言其行,远比同龄少年深远开阔。 他的内心深处仿佛承载着远超苦难的东西,于是人世间那点必经的苦难,便似无法叫他崩溃,叫他低头,叫他撕心裂肺。 他平静地承受着所有。 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不仅一点情绪没有露给他的母亲,甚而还托人帮她殓葬了小铃铛。 一想到他独自一人承受的种种,她的心顿时揪成一团。 心疼他,怜惜他,迫切地想要安慰他。 她躺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被子叫她踢来踢去,从床头到床尾。惦念好似一根弦,紧紧绷裹住她。 突然远处传来梆子声,她猛一起身,撩开被子往外跑。 —— 三更天,徐稚柳照例去巡视窑厂。 这一片连绵的山头都是窑户窑厂,夜里景德镇的上空仍旧窑火旺盛,偶尔红光乍泄,犹如神明降世。 然而神明只在佛龛里,世道里没有神明。 时年也是因天灾而流落到景德镇的小乞丐,识得几个大字,侥幸跟了徐稚柳当书童,还有个体面的名字,不像黑子、二麻和三狗,说出去泯然于众,不过一个记号,然这些死了连个声都没有的贱民,却是他幼年的同伴。 他们曾经为了一个馒头大打出手,也曾为守护地盘被外来者打得满地找牙,可自从徐稚柳把他们带回窑厂,那样的日子已经非常久远了。 这些年他沾了主子的光,活出了人样,从里到外都风光起来。 有时候在窑厂碰见黑子几个,总觉得他们还是下贱的,一副在泥泞里打滚永远无法翻身的贱民样,和他不再是一路人了,故此会假装不认识他们。 黑子笑他变了,他张不开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直到今夜,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变。 事实上,他希望自己变了。 他偏袒公子,想要公子远离污糟的人和事,想要他年年岁岁更胜今朝,想要他事事两全,可他还是不争气地哭了。 他走在公子前头,打着灯笼,听那打更的梆子声由近及远,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忽而公子在身后道:“时年。”
“诶。”
他慌忙拿袖口擦眼睛,回过头去,却见公子正立在一面墙下。 墙头探出一树梨花。 公子停留了片刻,似乎是笑了笑,嘴角微动:“我好像看见一只大蟑螂。”
“蟑螂?哪来的蟑螂?”
猫在树杈里的梁佩秋猛的捂住嘴,大气不敢出! 她是被发现了吗?就因为她想仔细瞧瞧他的情况,没忍住把头探了出去?这就被抓着了? 过去她常来偷看他巡夜,从不曾被发现的呀!今晚怎就露馅了呢? 如此想着,却听见“咚”的一声,树梢微动,一枚小石子飞了过来,正中她小腿肚子。 她忍不住“哎哟”一声,虽声音极低,但恐怕还是传了出去。 墙后安静了半晌。 徐稚柳复又开口:“时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时年抬头。 哪有月亮啊? 梁佩秋也跟着看去,睁大了眼睛端详再三,确实没有月亮,可他为何无故提起月亮? 这么着,想到方才时年一路哭哭啼啼的样子,而他又两次点到时年的名字,她顿时恍然。 他当真是极好的人,心里那般难过了,还要怜惜他的书童。 梆子声彻底远去了,三更一过夜色愈深。 狮子弄清凉寂静,冷风刺骨。 徐稚柳接着问:“是不是又大又圆?”
这时,不知从哪冒出颗脑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哎呀,好大的月亮呀!”
这谁呀,睁着眼睛说瞎话,吓人一跳!时年跺跺脚,提起灯笼朝他看去。 梁佩秋脸颊红扑扑的,说:“真是又大又圆。”
徐稚柳抿嘴一笑。 时年的心蓦的被熨帖了。 公子是在哄他吗?难得还有个睁眼瞎配合。 眼前这傻子,他确也知道对方的来历,茶馆里说遍了的,湖田窑的对家、安庆窑的后起之秀,还是他家公子命定的克星。 呸,哪门子的克星?他家公子顶顶好,谁也比不了。 只两回接触下来,发觉他人还不错。眼下配合公子哄他高兴,他心间升起一股暖流,既觉莫名,又觉心安。 他喃喃的:“这月亮真好。”
直到很多年后,当他跟在这墙上少年身后一步步重新丈量狮子弄时,他才明白为何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 原来这世间圆满,永在昨日。 不过在眼下,他很快反应过来,一扬眉,抹去脸上的泪花质问道:“你怎的在这后头?”
梁佩秋颇有点被人现场抓包的窘迫,掀起眼角偷偷觑了眼徐稚柳,见他好整以暇,似乎也在等回答。 她忙一回头,反问道:“嗳,你上次不是问我之前是不是见过?”
徐稚柳煞有其事地点头。 她说:“确实见过不止一次。”
其实他们见过许多次,甚至在年少时还有一段同窗之谊,只他不记得了,不过不要紧,那是小梁秋一个人的秘密。 和任何人无关,她一个人记得就好。 至于眼下这情况,她真挚地表示:“湖田窑的下弄和安庆窑上弄,隔着一座小山头,爬到树上正好可以看到你、你们窑厂的情况。”
所以这是他觉得她眼熟的原因? 难怪每每夜巡至狮子弄,总感觉身后有双眼睛。只对方似没有敌意,如若不然,此前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对他下手,加上夜色浓稠,他就未放在心上。 偶然一次听到一声痛呼,似曾撞进过一双眼眸,不过转瞬就不见了,大概是从树上掉下去了吧? 只为何这么巧,每每总在他巡夜时分,她才出现? 时年嘴快一步,替他问出了疑惑:“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躲在树上偷看我们窑厂,是何居心?”
“我、我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
时年拔高音量,“你哄三岁小儿呢?”
他当即转头,对徐稚柳道:“公子,这人定不安好心,将他捉去三窑九会,叫大家看看所谓小神爷的真面目。”
梁佩秋自知理亏,抱起脑袋往胸前一埋,后背接连几个大起伏,末了在手臂缝里偷看徐稚柳。 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忽闪忽闪,带着些许的慌张和羞赧。 其实她可以不钻出来的,就此跑掉也没什么,他总不能贸贸然到安庆窑去查访。 只他猜到了,料定了,而她又一心想哄他高兴,脑子一热,就没顾得上后果。 眼下被时年堵得哑口无言,她左右为难,只得巴巴地望向他,眼神里透着求救的意思。 他分明都猜到的! 徐稚柳确实猜到是她。这地段连接着湖田窑和安庆窑的上下弄,他早前在地图上看过,虽已然到了安庆窑的最西南角,但仍属于其范畴。 躲在树上的人既没有坏心,又有些说不出的熟悉,他想遍安庆窑,除了她似乎也没别的人选了。 一诈,果真是她。 他唇角的笑淡淡的,好似风一吹就散。 他缓缓开口:“梁佩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梁佩秋嘴巴一扁,浑然没了平日英气十足的俊俏样,整一个蔫了吧唧的小菜花,透着股惹人怜惜的无辜与委屈。 “我、我……”总不能说她仰慕他吧? 她说不出口。 可是,除此以外还能如何解释自己荒诞的举动? 正当她左右为难,不知编何借口时,徐稚柳再次开口:“我信你。”
“公子!”
时年还要再说什么,徐稚柳让他先行一步。 待时年提着灯笼走出几米远,徐稚柳方才步到树下,仰头看上方的人。 此时光线晦暗,两人头顶唯剩一泓月色。 徐稚柳的声音清朗而清晰:“梁佩秋,我希望以后我们能常见面。”
“你的意思是……” “像寻常窑口的往来那样走动,或者,可以比寻常窑口的关系更近一些。”
梁佩秋按捺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声音几乎发颤:“你是说,你愿意接纳我成为你的朋友?”
徐稚柳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当然愿意!”
她迫不及待道。
说完,她又看他一眼,恰撞进他含笑的眼眸。 这应是他自知道黑子和三狗被害死后唯一真切的笑,那么真实而动人。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巷弄深处,在话本子写定的鹿死谁手的结局里,他没有因为身处对家提防和疏远她,而是由心而动,向她走近了一步,又一步。 梁佩秋心跳加速,身下的枝丫跟着乱颤。 她手一抖,一朵梨花坠落下去。 她“哎呀”一声伸手去抓,他刚好抬手。 那梨花落入他掌间。 她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背,两人俱是一愣。 似有暗香在夜色中浮动,想起她饱满的朱唇和若有似无的苦橘的芳香,徐稚柳神思有一瞬恍惚,继而才道:“以后有什么事尽可来找我,今晚也多谢你了。”他说的是哄时年高兴之事。 他对她实在说了太多声谢,她不想接受,私心里把这些都当作对他年少时每一次援手的回报,把头摇成拨浪鼓,又不住地摆手。 徐稚柳见他委实真心,只这模样到底有几分傻,一时忍不住笑了:“你退烧了吗?记得多喝几碗姜汤。”
“好。”
“早些回去睡吧,我走了。”
“好。”
待他走远,梁佩秋才恋恋不舍地爬下树,回到房间。 闹了这么一回,病情都好似减轻了,她整个人精神十足,在床上又翻覆许久才沉沉睡去。 她却不知,就在那墙角不远处的竹林里,一直有个身影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