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无声的硝烟被王瑜带回安庆窑已是晚间的事。
他到家先净了手,方才来桌前坐下。 王云仙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见他坐定,忙不迭抓起筷子一阵风卷残云,梁佩秋却是先给王瑜盛了碗汤,说起昨夜那场姗姗来迟的冬雪:“这天气可真怪,前儿个还暖意融融的,今儿就变了脸,没一丁点预兆,师父你在外面跑了一天,小心着凉,先喝口热汤去去寒气。”王瑜点头,享受着关门弟子的贴心照料,还不忘朝亲崽子飞去一记眼刀。 王云仙脸皮厚如城墙,瞧见了还腆着脸一笑,囫囵吞进大块肉,从脚底一直舒展到天灵盖儿,方才开口道:“我听说今儿湖田窑开龙缸,很是热闹了一番?”
“就你消息最灵通,这回又是打哪听来的?”
“这还用我特地去打听吗?外头都传遍了,说是下午徐少东家离开窑厂时,外头一溜的民窑管事蹲着等说吉祥话,结果人家一个笑脸都没有。这还不够稀奇吗?徐稚柳那是何等八面玲珑的人,何曾有过疏忽?叫他摆着张脸,定然开窑时出了啥岔子呗!”
王瑜听他分析地头头是道,一时不知欢喜还是忧愁。 这小子吧,你说他一颗榆木脑袋不开窍,嘿,偏偏其他地方开窍得很。和人打起交道,那是上到八十岁太爷,下到三岁小娃都游刃有余。 只是,这心思若用到正道上该多好。 “也没什么大事,那龙缸烧成了。”
“烧成了?!”
王云仙惊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一时连吃都顾不上了,忙追问道,“不是,这都烧成了,他徐稚柳摆着张臭脸给谁看呢?”
王瑜没应声。 王云仙左右看看,梁佩秋就在对面,低头戳着米饭,似乎也在等,只她向来藏得深,每每听到那人的名字,端得比任何时候还要四平八稳,生怕别人看出什么似的。 王云仙鼻间微动,轻哼一声。 当谁不知道?明明就很在意那人。 不过到底为什么? 难道只是因为,像坊间传的那样,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堪为对手? 说起这话,其实不假。 景德镇当地有数百上千的民窑,因工业化先进,各家主管制瓷一种或几种工序,分类之细甚于七十二道,当然也因工序繁复,互相掣肘,这条产业链上诸如瓷厂、窑口,红店等环环相扣,也算秩序井然。 其中大多数窑口制瓷不烧瓷,烧瓷就不制瓷,当然也有少数窑口兼顾烧做两行,一般都是叫得上名号的大窑厂。 自打前朝龙缸开了官搭民烧的先例,如今不论是不是大龙缸,但凡超过工部颁布的烧制额度,其余“钦限”都会找民间的窑厂来完成。 能被选中来烧制御用瓷看似风光,可要求也高,非“包青窑”不敢一试。 所谓包青窑,“盖凡搭坯入其窑,必陶成皆青品,有苦窳不青则另偿包烧者”。说白了,包你烧好,不烧好不仅不要钱,还管赔偿,口气大,风险也大,但同时机遇并存。 掰着手指头数,兼顾烧做两行的包青大窑也就那几座,其中湖田窑和安庆窑因历史渊源深厚,成为御窑厂的不二之选。 这些年来湖田窑有徐稚柳坐镇,那是刘备帐下诸葛亮,运筹帷幄八十行当不在话下。 安庆窑处处被湖田窑压着一头,一直处于万年老二的位置,直到这两年异军突起另一名少年郎。 这位少年郎,说的就是梁佩秋。 梁佩秋不仅画坯功夫了得,还是个烧窑的好手,好到什么程度? 三天前他们赶着晨光从鹤馆回来,一番洗漱抵达窑厂时天已大亮,离开窑只剩丁点时辰,远远在山头一看,那火光冲天,似要将整片天吃掉,让他无端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可梁佩秋那么一看,眉峰微微一挑,他就知道成了。 果然那一窑出了不少精品,三大殿御用碗盘等皆成,且无一点瑕疵。 这种不可言传的本事,王云仙估摸景德镇前后一百年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可偏偏这样一个天才,整天龟缩于火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注烧瓷。 你说她淡泊明志吧,她确实如此,不像其他的把桩师傅,稍一抬举就美得找不着北,她自有一股子不符合年纪的沉着冷静。 可要说她毫无野心,似乎也不恰当,她分明很努力,在和泥巴、釉料较着什么劲,又或是与自己较着什么劲。 坊间传闻她是安庆窑灶膛里的“小神爷”,是徐大才子的命中克星,她每每听到,分明在意,却又深藏。 王云仙不懂,也不想问。 他宁愿她一辈子龟缩于火炉,隐于山林,不被任何人看见,那样,似乎她就将永远属于安庆窑,属于他王家窑。 于是乎,王云仙乐颠颠地给梁佩秋布菜,一边还不忘挤兑王瑜:“爹,你怎么不说话?你要不给我说,明儿我就自己去打听了!”
王瑜被王云仙吵得头疼,又怕他不知其中深浅,掺和进去给自家惹麻烦,于是不得不提点:“这龙缸意义非凡,你说皇帝看到高不高兴?”
“那肯定高兴呀!”
“高兴了得有封赏吧?”
王瑜点到即止,王云仙也不是笨蛋,稍一寻思明白了一半,还剩一半仍旧不解:“甭管那功劳属于谁,反正湖田窑肯定少不了好处,他何至于甩脸色?”
王瑜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给了王云仙一脑瓜:“你个傻小子,我问你,徐稚柳是那种会随便甩脸色的人吗?”
“爹你打我干甚!”
“我不打你,你下辈子都追不上人家!你说你,整天不务正业,我怎么能放心把窑口交给你?”
既话赶话说到了这儿,王云仙也算自找苦吃,平白遭一顿数落,末了被王瑜赶去书房发愤图强。 他不情不愿地离开后,有小厮过来撤下饭菜。梁佩秋陪着王瑜在中庭散步消食,正好说起下午发生的事。 当时在龙窑口,镇中稍有些名气的民窑当家都来了,挨挨挤挤地站作一团,衬得场面庄严无比。再看看安十九与杨公你一句我一句地恭维,实在是心有戚戚。 杨公为政清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但凡祖上经历过前朝宦官督陶的恶政,都会恐惧安十九的存在。 何况安十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比之前朝潘相,恐怕过犹不及。 所谓高处不胜寒,如今有湖田窑冲在前头,徐稚柳又是刚正不阿的性子,安庆窑尚且安宁,可将来如何,谁又说得准? “我与徐忠那老小子相识多年,也算了解他的性情,他就是根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往哪边倒,一辈子汲汲营营,就那点富贵心思,全摆在脸上了。若非湖田窑如今是徐稚柳当家掌事,我敢打包票,那件超大龙缸他绝不敢接,眼下说不定也早就成为太监的幕下之宾了。”
想到徐忠那副吓到猪肝色的脸,王瑜又不免好笑,“他呀,年轻时还算有点节气,临老临老倒成缩头乌龟,越活越回头了……不过,说句不违心的大实话,我能理解他,这么大份家业,谁敢呐!”
谁敢和太监叫板,沦为第二个以身殉窑的“童宾”? 谁敢以好不容易打下的家业豪赌? 也就徐稚柳那样涉世不深、尚有血性的少年人了。 “云仙不懂事,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想,也不看看外头的形势,咱们虽与湖田窑有竞争,但那都是关上门的家务事。佩秋,你要知道,在整个窑业的兴亡面前,个人恩怨不值一提。”
这也是为什么安十九曾经抛来橄榄枝时,安庆窑没有接的原因。 不会站队,更不会倒戈。 “如果说京城是件大染缸,那咱们这儿是小染缸,明哲保身虽不好听,但能理解,可要为虎作伥,那就洗不净了,一辈子要被戳脊梁骨,更愧对这份祖宗家业。我少时学瓷,祖父总耳提面命,问我为什么要学制瓷,那时年纪小,想得简单,以为学好一门手艺,学到一流就能顶门立户,能吃上饱饭,能传承家学,还能传宗接代,可祖父说不是的,学制瓷如学做人,瓷如人,人如瓷,瓷洁白无瑕,人才能顶门立户。佩秋,你是我带回来的,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咱这行当粗汉太多,规矩也多,这些年来你为了避免女儿身的麻烦一直深居简出,假作男儿,可为了那臭小子却没少往外跑,我知道你想帮扶他,师父心里啊,很是熨帖,也很感激。”
夜深了,月上树梢,人影被拉长。 王瑜停下脚步,看着佩秋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师父,你不用说这些,如果没有你,我还不知流落到哪里,又怎会有如今的日子。您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
她的生母是江南名妓,被发卖到浮梁,后被豢养为外室,她生来见不得光,又要背负生母“母凭子贵”的寄望,自幼女扮男装,以男儿身勤学苦读,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被迎回主家。 可惜她不争气,书读得不好,生母没等到那一天就过世了,生父得知她是女孩,自然不喜,于是她成了一个孤儿。 可她很开心,为生来从未有过的自由而发自内心地开心。 她什么都不怕,欣喜地换上女儿装,独自一人背上行囊,赶赴景德镇。 然而,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 她遭贼匪惦记,险些落个和她生母同样的下场,幸亏王瑜当时在附近处理窑务,将她救了下来。 之后为报答王瑜的救命之恩,她重新换上男儿装,留在安庆窑。 一眨眼的功夫,六年过去了。 回想种种,她不由地一笑:“时间过得真快。”
王瑜也是一笑:“是啊,你已长大,也是时候谈论论嫁了。”
梁佩秋一愣,似乎猜到王瑜的意思,手掠过乌夜下的花丛,悄然攥紧衣摆。 果然王瑜略顿了顿,还是开口道:“云仙那孩子虽烂泥扶不上墙,但他秉性纯良,骨子里并不坏,日后稍加引导,不至于太过离经叛道。佩秋,你到底是女子,总不能一辈子做男儿。若你愿意,我让云仙迎你进门……日后以王家妇的身份行走窑口,谁也不敢说你什么,况你一身本事,便是女子又何妨?”
见她站着一动不动,脸色发白,王瑜仿觉事发突然,将她吓着了,心中不免懊悔起来。 这事怪他,叫白日那一遭乱了阵脚,不免为安庆窑的将来忧心忡忡。 眼下看来王云仙是靠不住了,偌大窑口,也只佩秋堪用。 她有洞察窑火的本事,这个本事放之四海皆准,有她坐镇,谁也越不过安庆窑去。虽则在商道上她没经过历练,可他还没死,有的时间慢慢教她。 何况她是个重情的孩子。 王瑜知道,但凡这一宗她有起念,日后不消说窑口的事务,只王云仙,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辜负。 既这么着,话已出口,也不往回收。 “你不必有什么负担,我也是因今儿个的事太着急了,吓到你了吧?其实你的情况,和徐家那孩子倒有几分相像。”
徐家那孩子,说的是徐稚柳。 徐稚柳虽与徐忠同宗同源,但只是徐忠的远房侄子,不是亲生,之所以担着“少东家”的名号,全是徐忠的算计。 这在景德镇不算秘密,大家伙都知道,徐忠为人刻薄,命里无子,只有一女。 多年以来为传宗接代一事他可谓愁断肝肠,奈何发妻早早过世,几房小妾也不争气,折腾十数年,竟然颗粒无收。 到头来还要靠唯一的女儿招婿。 “我看那老头早有把女儿嫁给徐稚柳的打算,说什么亲上加亲,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谁不知道?得亏徐稚柳有情有义,若承了那老头的情,窑口有人传承,且觅得良妻,也算两全其美。”
他们两家虽然互为对手,但有一说一,徐稚柳当真是景德镇这一辈里最拔尖的存在,可以说十年以来,无出其右。 王瑜打打心眼里欣赏他,也欣赏他和梁佩秋相似的际遇背后相似的情义。 “你是不知道,当年他家道中落,前来投奔徐忠时,湖田窑正在闹分家。徐忠那个性子向来霸道,不听劝,还用人唯亲,湖田窑传到他手上就那么几年,攒下一堆陈年积弊,宗族关系冗杂,几乎要把湖田窑的血吸干。等他发现里头根子开始发烂,想要清理,却没本事,就在这个时候徐稚柳来了。”
十年间徐稚柳不仅将宗族势力牢牢抓在手中,更提拔了不少族内后生,为避免他们同自己一样因家境问题被迫弃学,还在家乡修筑学堂,资助学子。 其青云之志一望而知。 可他至今不曾离开湖田窑,显然认命了,封侯拜相已是昨日黄花。徐忠若能搞到这么个女婿,那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不过他也不亏,若能娶到佩秋这么个儿媳妇,也算他祖上积德。 说一千道一万的,总归一个,谁让王云仙埋汰呢! 王瑜是个实诚人,说话也实在:“云仙确实方方面面都差了些,配不上你,只你放心,只要我一日在,必不能让他委屈了你,我也不会亏待你……佩秋,这不是小事,你不要着急,细想想再给我答复。”
他不想挟恩以报,再三道:“佩秋,家里的情况你知道,今儿湖田窑的情况大家伙都看在眼里,细想想谁不后怕?若非徐稚柳一力顶着,我安庆窑此刻尚能安宁否?我呢,居安思危,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有些突然,但你相信师父,这个念头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并非一时兴起。”
他这么说完,眼神恳切地望着她。 梁佩秋这才发现他鬓角生出了许多白发,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昨儿还没有,今儿就有了。 以前听窑口的老人说,人老就是一瞬间的事,原还不觉得,现下亲眼看到了,一时不知滋味。 她微低下头去,看脚下的落雪。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开口:“师父,让我想想吧。”
送王瑜回房后,梁佩秋独自一人回到位处安庆窑西角的厢房。 此时夜已深了,位处王家宅院的西角乌漆嘛黑,没有半点声响。 王云仙曾不止一次抱怨她住得偏僻,想给她换个院子,她不肯,王瑜以为这是她身为女子的顾虑,自然多有照拂,非但一力摁下王云仙的念头,平日也不许人过来打扰。 时间一长,大家便也忘了这西角临江,后头有一面墙。 墙后是狮子弄。 梁佩秋进了屋,将门合上,点上蜡烛,捧着杯沿有一口没一口地吮着凉水,不知想着什么。 静坐半晌后,她忽然推开内窗一跃而下,朝着西角后墙跑去。 墙角有一棵百年梨树,树干遒劲有力,分支奇多,远远看去像一蓬炸开的云。 在月光笼罩下,那蓬蓬撑开的云好比一间树屋,潜藏着少女所有不为人知的过去。 梁佩秋熟门熟路地爬上树,寻到舒适姿势,窝进枝丫,攀着嫩白的花蕊,伸长脖子向狮子弄看去。 过了一会儿,远处渐有脚步声传来。 轻轻地,落在她心上。 于是一整晚的恍惚、不安和不甘,都在此刻落定。 想着王瑜带回的消息,如她所料,他果真没有和安十九狼狈为奸,她很高兴,为他高兴,也为自己的笃定而高兴。 他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可是,他为什么要对人甩脸色?他在做给谁看? 师父只是旁观者,尚且自乱阵脚,想替王云仙求娶她以顾全安庆窑的将来,那么他呢? 他被推到那风口浪尖去,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