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秋十二岁来到安庆窑,此后数年浸淫在瓷行、窑厂两大烧做行当之间,见过最多的,就是工匠的手。
初时她跟着师傅学画瓷,在瓷坯胎土上描绘瓷器的“筋骨”,被要求不分昼夜地“练手”,继而到了什么地步呢? 后来每再看人时,总要先看看对方的手,看一眼,就能大概猜到对方的工种。 譬若专管画瓷的师傅,手上通常会有些洗不掉的染料,这几年万庆皇帝独好青花,宫廷乃至民间掀起一股青花热,师傅们日夜沾惹灰黑色的青花料的指腹自然多是灰黑色的沉淀;而专管拉坯的师傅,则多和泥巴打交道,指甲缝里永远有些历史痕迹的陈年污垢;利坯俢坯的师傅,则难免受伤,手上多少有些伤口;而窑厂的师傅,则常年干着苦力活,风吹日晒,搬扛打磨,手多是粗糙黝黑的。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好比眼前那只捏住袖口以免衣袍沾到茶盏的手。 细长、遒劲。 青色的血管下流动着难以言喻的张力。 不过这一切都源自于梁佩秋本人的想象和判定。 她认识那只手,比认识自己还要深刻。 —— 王云仙的位置,别的看不到,也就看到那手臂,正要细细甄别,就听乐声急转直下,吴侬软语一下消了音,瓷鼓震动,琴弦铮铮。 曲调渐而昂扬,女儿声节节高亢,有如万马奔腾,铿锵有力。 王云仙与梁佩秋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是历史上一首著名的战曲,三军阵前,万马齐鸣,既威吓敌人,振奋士气,又不乏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深意。 说得直白点,能不打仗流血最好,给你听一听这首战曲,让你看到我方士兵的决心,你若识趣,趁早投降,你我亦可握手言和。 我呢,自然也有惜才之心。 景德镇当地崇尚神明祭祀,每年都有五湖四海的行色戏过来演出,其中最出名、演绎最多的当属这首战曲改编的戏目,后来也多用于招揽人才,招募同交。 偶尔也有点示好的意思。 只是,以战曲示好,多少吓人。 不知为何,在这个初春三月尚有凉意的早晨,衣着单薄的王云仙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抹抹额头,心道这热闹可不是一般人能凑的,难怪鹤馆地处荒僻,里外森严。 只不管他心里怎么想,面上却一点也不露怯,还同佩秋耳语道:“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前一刻还是温柔乡,后一刻就战鼓擂名,千里迢迢引唱瓷班过来,不会就为了这一出吧?那可真是舍了血本,大手笔呀!”多大的手笔梁佩秋不知,只以她对那人的了解,这一出应该不是他的意思。 那么,屏风后应当不止一人。 而那个自始至终没有露面的人,或许才是今儿这出戏真正的主人。 果然,待到乐声消弭,唱瓷班一一退下,阁楼里静默了好一阵,先后传出两道话音。 梁佩秋蹲在石墙下的假山里,离得远,听不清楚里面在说什么,只隐约抓住几个字眼,都与大龙缸有关。 至此,王云仙也就没了兴趣。 离开后,他和梁佩秋说:“听那头的声音似乎是个太监。”
梁佩秋点点头。 此人名为安十九,年逾二十五,长得像白面书生,不说话时文质彬彬,一张嘴,嗓门就跟踩了尾巴的猫叫似的,透着一股乱花丛中过的柔弱。 他是朝廷派到御窑厂来协助管理陶务的督陶太监,实权比不过衙署的县令,只这年月,宦官当政也不是头一遭了,他能被选派到天下第一窑口的景德镇,其背后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今儿天还没亮,他就在鹤馆唱大戏,王云仙料定那青衣之人必定——“来头不小”。 浮梁地界儿不大,能得太监青眼,且与龙缸相关的,总归一只手数得过来。 想到这儿,对那青衣之人王云仙有了定论,心下不免讥讽:“又是他。”
梁佩秋看过去,蒙蒙晨光里一双眸子深浓黑亮,叫王云仙心跳陡然漏拍。他磕巴着说:“你、你必也猜到了吧?是徐稚柳。”
梁佩秋沉默不语。 王云仙又道:“想他不过二十出头,比你我大不了几岁,竟能让皇城里开过眼的太监刮目相看,不愧是徐大才子!”
顿了顿,又酸溜溜地补上一句,“你说说,都是浮梁地界叫得出名号的小爷,怎生他就比我能耐?我至今连那太监一个正眼都没得过,他倒好,在这销金窝里听上戏了!瞧那些个女孩儿,一水的青葱嫩芽儿,唱得多好听呀……我就不明白了,大龙缸咱又不是没烧,凭甚不请我?”
他一边说一边偷窥梁佩秋的神色,见她始终未置一词,王云仙恼了,大步一停,抬手拦住她的去路。 “回回说到这人,你就锯嘴葫芦似的憋不出一个屁来!我不管,今儿你必须给我个交代,我和他徐稚柳相比,究竟差在何处?”
他梗着脖子,像斗鸡一样,“他十岁就当上了童生老爷,这方面确有才情,我承认比不过,那其他方面呢?小爷我难道不比他玉树临风?不比他高大威武?你不信去问问,临河两岸画舫里的姐姐们,哪个不喜欢我?”
“哼,这帮势利眼,他徐稚柳不就早生几年吗?看给他得意的,小爷我没同他较劲罢了。真要打起擂台,我们安庆窑可未必会输给他湖田窑!”
“佩秋你倒是说话呀!承认我比他好有这么难吗?”
梁佩秋看他四处跺脚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王云仙更加恼了,脸红扑扑的,心头涌起一股说不上的别扭,扑过去作势要闹她。 佩秋到底是女子,这方面向来有分寸,一见情形不对,忙跑了。 王云仙注视着她跑远的背影,撇了撇嘴角,尔后又牵起一抹苦笑。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徐稚柳有了敌意,或许出于本能,或许只是一种敏锐的嗅觉。 一个几乎不曾打过交道的对手,私下能有什么恩怨?真要论纠葛,也只能从两家生意上说起。 湖田窑和安庆窑一样,都是烧做两行的大窑户。双方从祖上开始斗技艺,斗窑厂,斗师傅,斗得难舍难分,到如今自然不分你我。只不过湖田窑历史渊源深厚,比之安庆窑要略胜一筹。 作为湖田窑的少东家,徐稚柳更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说景德镇,便是整个浮梁县周边数个重镇,他都算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年轻一辈里,论才情没人能赢得过他,论经商之道,他也是个中佼佼。 可以说,涉及陶瓷业的八十行当,他无一不精。最要紧的是,其貌比潘安,温柔多情,乃是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 那么,凡事都逊了一筹的王云仙,自然看不上他! 只是,只有王云仙自己知道,究竟为什么看不上徐稚柳。 —— 回到安庆窑,王瑜早已派人在门口等候。 两人甫一进来,小厮们忙连轴转起来,抬水的抬水,焚香的焚香,王云仙还要拉佩秋一同沐浴,将佩秋吓得花容失色,头摇成拨浪鼓,得亏王瑜及时出现,当头对着王云仙一顿暴揍。 王小爷安生了,佩秋才松口气。 独自回到后院偏僻的西角口,梁佩秋解开领口,取了热巾子擦脸,又灌下一整杯热茶。 凉气驱散了些,方才换身衣裳,赶去窑厂。路上想起阁楼那一幕,心还是突突的,静不下来。 细想想,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龙缸的烧造任务过于紧张,御窑厂要求也十分严苛,近半年来她几乎不曾外出过,一头扎进火炉,昼夜不分,只前儿个随王瑜去见商户,才隐约察觉到镇中形势有了变化。 当朝官员选拔制度严格,全国五品以下的官员每三年要考核一次,每六年还要回京述职,接受吏部和督察院检察一次,京官也不例外,于是每六年的这一遭,朝堂格局多少会发生一些变化。 时运不济的话,仕途可能会因此断送。 京城的官员,仗着地理优势强,政权集中,活动起来相对方便些,故而每次考核,倒霉的大多是地方官。 不过也说不准,主要还得看后台硬不硬,稍不留神赶上一次政权大洗,别说乌纱帽了,脑袋都可能搬家。 前朝就曾有过一次京察,六部官员涉及其中,经历数轮骂战,以至官至内阁的几位权臣被迫辞官,朝局天翻地覆。 梁佩秋不关心朝堂政事,处在南方乡下的小镇,醉心于手艺行当,朝堂政事似乎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只近年来,伴随着宦官与文官集团的斗争愈演愈烈,景德镇这个巴掌大的小地方也被搅起浑水,渐而变成大染缸,沦为政斗的筹码。 安十九作为阉党一派,与出生清流的浮梁县令——杨公,自始至终都是两路人。 那么临到京察的关键时刻,站队就显得尤其重要。 梁佩秋想起那首激情昂扬的战曲,想到其中可能透露的示好结交,忽然顿住脚步。 此时天已大亮了,晨间聚涌的云雾逐渐消散,日光自云后乍泄,以一种破竹之势,迅速地、肉眼可见地绽放在空中。 可当那光芒洒下去,降临到景德镇上空密密麻麻的烟囱时,朝霞与焰火逐渐交融,爆发出更大的云炬,一时竟让人看不清那底下穿城而过、奔腾了千年的昌江。 若江水都不可见,那些依岸而生的成百上千的窑口,又怎能被看到? 权势面前,谁又能经得起考验? 梁佩秋眼睁睁看着,巨大的云炬一点点将天光蚕食,最后留下的仍是窑口不灭的焰火。那是景德镇人赖以生存的根本,可以吞灭天光乃至天道,永远不会死去。 她的心口突然泛起一阵酸涩,心脏跟着抽缩,莫名的情绪涌到喉头,叫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那焰火。 据她所知,安十九也曾向安庆窑抛来橄榄枝,只师父祖上有训,安庆窑只做生意,不涉政治。 是以这些年来王瑜与官窑、县衙都是寻常走动,把握着适宜的分寸,不远不近,不深不浅。 如此维系关系虽然艰难,两边都不讨好,但好在有技艺傍身,勉力也能经营。 湖田窑就不一样了。 民窑之首,家大业大,无从选择,徐稚柳生来就在泥潭里。 那么,今儿个这出戏,若安十九当真拉拢他,以他硬折不弯的性子,会妥协吗? 他会为了湖田窑,向阉狗低头吗? 梁佩秋不知道答案,只这么想着,便平添了难言的忧伤。 如果连他都低头。 如果连徐稚柳都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