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冥关(九)(1 / 1)

  申少扬从狼藉的艮宫中走出, 头顶正好传来裁夺官的声音。

  “当前镇石填换进度通报:

  戚枫,三十;祝灵犀,三十;富泱, 十五;申少扬,零。”

  申少扬皱起眉。

  祝灵犀的镇石数也变少了, 罪魁祸首都不必猜, 一定也是戚枫。

  现在这家伙居然成了第一, 毁去的镇石少说也有五十块——曲仙君怎么没把这人直接打出去啊?

  他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方才艮宫崩裂,他填换好的镇石恰好在那一片, 在那一场意外中化为乌有,这下进度清零, 还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赶上对手。

  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申少扬警觉地握住剑柄, 朝灵力的方向看去。

  富泱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望见申少扬时,他似乎也有一瞬戒备,可很快又放下了敌意,耸了耸肩,“哟, 这么巧, 又见面了。”

  申少扬握在剑柄上的手也放下了。

  他和富泱实在没什么利益冲突可言, 现在俩人是难兄难弟,手里没几块完整的镇石, 排名也都在最后, 就算把对方淘汰了也进不了下一轮。

  “你也遇见戚枫了?”

他问富泱。

  富泱那副总是轻快的神情罕见地消失了。

  “哈,是啊。”

他神色有些冷, 语调倒还是很平静, 只是透着一股讥讽, “实力不够,只能自认倒霉了——总不能也和人比一比谁更没底线吧?”

  和谁比底线?是谁没底线?

  虽然没直接说,但谁都知道再说谁。

  “我听到通报了。”

富泱主动说,“我们俩半斤八两,戚枫也毁了我二十块镇石,现在我手里只剩五块没替换的,我不打算继续了,你倒是可以再去试试。”

  申少扬大吃一惊:富泱目前的镇石替换数是十五,加上还没换的五块就是二十,怎么就打算放弃了?

  他这个成绩归零、手头一块镇石都没有的还不打算放弃呢。

  “我又不在乎这个比试资格。”

富泱耸耸肩,神情淡淡的,“既然裁夺官没出现,就说明毁掉镇石这个方法是被允许的,我做不出这种事,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再说了,我可打不过戚枫,祝灵犀手里更是一块镇石都没剩下,如果我还要继续比下去,不就得抢你的镇石了?”

富泱说到这里,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你可是我的大客户,我们四方盟修士可不会得罪大客户。”

  申少扬一怔。

  他只拿到一个镇石袋,别人却不知道,起码富泱不知道,还以为他现在手里剩了二十块完好的镇石——难怪富泱刚才让他再试试。

  他隐约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被忽略的东西。

  “你刚才说,祝灵犀手里一块镇石也没剩下?”

他问富泱,“你怎么知道?”

  “镇冥关按照九宫布局,我们被分到坤、巽、乾、艮四宫,我和她在兑宫遇到,算算时间,她和我一样,只拿了两个镇石袋。”

富泱说到这里,微微睁大那双猫一样的眼睛,“你不会只拿了一个镇石袋吧?”

  申少扬没回答,更急切地反问:“镇冥关共有九宫,你怎么知道我们分别被分到哪里的?”

  哪怕中宫暂时无法入内,那也有八宫开放,富泱怎么知道他们四个被分到乾、坤、巽、艮四宫?

  富泱明显有点疑惑,看了看他,又恍然大悟:“忘了你是散修了。”

  “《九宫算图》你知道吗?九宫画成井字型,你就当它有三行三列共九格。”

富泱给他解释,“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对应的是四个角上的格子。我们上一场比出的排名,祝灵犀第一、戚枫第二、我第三、你第四,正好可以对应二、四、六、八,那就是坤、巽、乾、艮四宫。”

  申少扬听得一头雾水,九宫他知道,但只限于知道名字和方位,《九宫算图》是第一回听说,听是听懂了,可疑问更深了,“就算有这么个规律,你又怎么知道我们会被分到四个角啊?为什么就是二四六八,而不是直接一二三四呢?”

  这前后不通啊!

  富泱一哂:“九宫里对应一二三四的四宫,分布得不均匀啊。”

  他摊手,“震宫和巽宫对应三、四,这两个是挨在一起的,难免要抢得更激烈,而对应一、二的坎、坤两宫,周围都空了至少一宫,必然能拿到更多的镇石。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把四个应赛者传送进去,那对于进了震、巽宫的应赛者不公平啊。”

  “既然是比试,肯定要考虑公平。”

富泱说到这里,很为申少扬叹气,“这些也不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是四方盟在阆风之会前教的——阆风之会办了很多年了,总有些规律可循,像我、祝灵犀和戚枫这样背靠大宗门的应赛者,赛前都会有人来教。只要提前知道了这些规律,一进镇冥关就能推断出其他人的方位。”

  申少扬当然是没有这个便利的,他不仅是个散修,而且还是堪称穷乡僻壤的扶光域散修,连《九宫算图》也没听说过,自然也就猜不到别人的方位了。

  按照富泱的说法,四人分别在九宫的四个角上,申少扬和戚枫、富泱相邻,而祝灵犀所在的坤宫和他成对角,隔着还没开放的中宫。

  ——他没拿到的另一个镇石袋,是被戚枫拿走了!

  申少扬心里隐约有个猜测。

  “你的意思是,戚枫也知道我们被分到哪里了?”

他问,“刚才他有没有把一枚方孔玉钱贴到你额头上?”

  富泱愣了:“什么方孔玉钱?”

  他说完,又补充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斩钉截铁,“戚枫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规律。”

  申少扬只觉豁然开朗,“戚枫在针对我!”

  镇冥关的那一眼,他根本没有看错,戚枫在比试前就对他有恶意,因此戚枫对付富泱的时候,只是毁掉了富泱的镇石,而对他下了狠手。

  即使不知道那枚方孔玉钱究竟是做什么的,申少扬也能根据那股侵入体内的诡异力量判断出戚枫的恶意,那绝不会是简单的攻击;而在戚枫发现诡异力量攻击不成后,立刻摧垮镇冥关,故意让申少扬陷入死境。

  要不是申少扬有灵识戒,要不是曲仙君离奇地出现,现在已经跌进虚空或冥渊里尸骨无存了。

  甚至于,被青鹄令传送进镇冥关后,戚枫也像富泱一样判断出了四人的方位,有意选择了申少扬的方向,抢先取走了震宫的镇石袋——戚枫比申少扬早进镇冥关,不管申少扬究竟往哪个方向走,他都决计拿不到震宫的镇石袋了。

  而申少扬也真的就这么倒霉,在根本不知道其他人被传送到哪里的情况下,跑去了震宫,空手而归,再往前走,到了戚枫初始传送到的巽宫,再次空手而归。

  兜兜转转一大圈,镇石袋自然全都被其余三人拿走了,回到艮宫时,他仍然只拿到了一个镇石袋。

  “我到底怎么得罪他了?”

申少扬百思不得其解,“他居然这么恨我?”

  他真的是冤死了——他又不认识戚枫!

  申少扬想到这里,忽而一顿。

  他确实是从来没和戚枫打过交道,因此这无缘无故的恩怨并不来自于他做了什么,更可能是一场无妄之灾。

  按照这个思路,申少扬只能想到戚枫打入他体内的那股诡异力量,和他骨髓中冒出来的黑色力量……

  假如曲仙君说的是真的,他也许真的和魔修有点关系,那么,会不会是那股黑色力量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流溢出去,被戚枫探查到了,这才产生敌意?

  申少扬想到这里,表情顿时垮了下来:他不会真的是个魔修吧?

  他真的不知道啊!

  而唯一知道真相的前辈……

  申少扬沉痛地瞥了一眼手上的灵识戒。

  漆黑戒指里,依然是一片死寂。

  前辈到底怎么了?

  *

  冥渊在沸腾。

  千万年死寂的河水,永不停歇地攫取生机的无尽天河,在这一天澎湃如沸。

  卫朝荣屈身伏跪在晦暗无光的乾坤中。

  他一手撑在地上,五指用力蜷曲,深深陷在泥土中,绷紧到极致了,也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微光映照在他身上,那具高大宽阔的虚幻身躯此时像是一团蒸腾的黑雾,扭曲着,勉强维持着人的形态,剧烈地滚沸。

  极致的痛。

  痛到让人想把这具身躯也彻底撕碎,结束这没有尽头的痛楚。

  像是有燎原烈火从内而外焚燃,灼烧过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血肉皮骨,无穷无尽、永不枯竭,直到一身皮囊成飞灰。

  卫朝荣知道这其实只是他的错觉。

  他并不会化为飞灰,也没有烈焰焚燃着他的身躯,因为从坠入冥渊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曾拥有“躯体”这种东西。

  他在冥渊河水中彻底湮灭,化为虚无,只剩下一缕不知归处的亡魂,在乾坤冢里复苏。

  在所有古籍传说中,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他也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修士一样,把这当成是先辈编撰出的荒诞不经的传说,直到他在乾坤冢中醒来,一身浓烈凶煞的精纯魔元,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里独自渡过漫长岁月。

  像是命运精心撰写的一页荒唐,一个曾伪装成魔修的仙修,死后一身魔气,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魔。

  不是魔修,不再有任何身为修士、身为一个人的部分,他是魔。

  冥渊是命中注定的万物终结,而他就是这个终结。

  他踏出乾坤冢的脚步,就将是这个已然四分五裂的世界走向终结的丧钟,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毁灭。

  五域修士把天地裂为五域称作“山海断流”,以为那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浩劫,殊不知那只是一个开始。

  先前在不冻海见到曲砚浓,他克制不住地流露出痕迹,连申少扬也察觉了。

  自那之后,申少扬一直或明或暗地问他:“前辈,既然你和曲仙君认识,为什么咱们不去找曲仙君?虽说曲仙君仙踪不定,但沧海阁又跑不掉,总能联系上曲仙君的。就算沧海阁把咱们当成是骗子……反正你们是真的认识,只要说说你和仙君当年的往事,沧海阁向曲仙君转达一下,自然就知道咱们不是骗子了——这世上本来也没几个人敢骗到曲仙君头上啊。”

  申少扬问:前辈,为什么你没让我去找她?

  为什么?

  无数次被问起这样的问题,他也无数次在心里艰涩地回答:

  因为,我不能。

  他不能。

  如果一个人的归来,只能伴随着一切的毁灭,那么他最好的归宿,就是不要回来。

  “这么说来,你其实不算是上清宗的弟子,来魔域之前,也从没在上清宗待过?而你来魔域之后,牧山宗才并入上清宗,你的同门都住进上清宗了?”

她问,“你回上清宗,是因为你师父和同门在等你回去?”

  他回到仙域的第二年,她来过牧山宗废弃的旧山门,他们并肩在空阔的钟楼上,眺望荒废凋敝的屋舍。

  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乌沉的发丝被料峭的风吹得飞扬跋扈,拂过他面颊,若有似无的清淡气息,不知怎么让他想起松尖雪,默默听她晏然漫语,“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

  他不作声,措辞多久都无从开口,不知怎么对她说,其实当他回到仙域后,并没有觉得更好。

  同门与他都不相熟,又因为他曾在魔门如鱼得水的那些岁月而畏怯他;师长或许曾单纯地期待他能平安回来,但当他真的归来,又有了数不尽的重担,背负师门的未来。

  在魔域是过客,回了仙域也是异乡。

  可他从不擅长诉说。

  又一次,他以沉默作漫长的回应,抬起手,他拂过她被吹到他脸颊边的细软青丝,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

  长风萧萧,拂过他的徒劳。

  乾坤冢晦暗无尽的漫长岁月里,为了掌控这一身磅礴魔元,他一次又一次封存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丢弃了名姓,封存了爱恨,荒疏了记忆……

  然后,永远地将自己封印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

  从此乾坤冢中只剩下一位不知来历的无名前辈。

  一个画地为牢的魔。

  也许,彼此停留在分别的那一刻,未必就不如久别重逢。

  可他什么都思量了,把自己称斤论两地放上天平,一铢一铢地权衡,却唯独猜不到,跨越千年悲欢,她只是在不冻海上迢迢地一望,他便如烈火重燃。

  已被丢弃的“卫朝荣”,又枯木生花。

  当他见到她,当他想起她,“卫朝荣”便又活了过来。

  失控的魔元桀骜地暴动着,烈焰灼身的剧痛一刻不停,如同无声的训诫和讥讽,嘲弄他的一无所有,和欲壑难填。

  他一向平静接受命运,无论是为了牧山宗的前程潜入魔域,他乡胜故乡,还是义无反顾地葬身冥渊,他从不去怨怪人生为何总是颇多坎坷。

  可唯独这一次,他无可遏止地怨入骨髓,这世上任何生灵都能自由行走在天光之下,而他只能永远地沉在不见天日的逼仄荒冢中,借一点灵识窥探无边红尘。

  他深深嫉恨这人世间的每一个生灵,嫉妒他们鲜活的身躯、完整的灵魂、和一双能触碰她的手。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眼神狡黠,笑靥如花:那你就对我多心动一点,以后做梦都梦到我,一百年、一千年也忘不掉我。

  卫朝荣俯身撑伏,在剧烈灼痛下微微颤抖着。

  他声音沙哑,很轻很轻,不知是在对谁说:“会的。”

  怎么忘得了?

  一百年、一千年……永远。

  幽暗的荒冢中,妄诞不灭的魔定定垂首,虚幻眼眸倏然闭合,仿佛生怕太晚,来不及敛去那眼角一滴泪。

  扶光域,莽苍山脉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

  行猎归来的少女放下猎物,惊奇地望向遥远山峦后的幽邃天河,“阿妈,你看,冥渊又涨起潮了。”

  门下阿妈歪在竹躺椅上,喝得醉醺醺,嘟嘟囔囔,“天河生潮,魔头想从冥渊下出来了呗……哼,等魔头出来,大家都得死!”

  “哎呀,跟你说了不要喝这么多酒,你看你都醉成什么样了?你不是总说,这种老掉牙的夸张传说都是上古人编出来吓唬人的吗?”

少女翻个白眼,上前搀起阿妈,轻轻松松背在背上,往屋里走,“如果真有什么魔头,这个世界若是毁了,他自己也活不成,他图什么呀?”

  “我看啊,就算真有这么个魔头从冥渊底下出来,他也不会干什么。”

少女随口说。

  “傻话。”

阿妈趴在她背上,醉眼朦胧,断断续续地说,“人这一生的际遇,难道是能由自己决定的吗?就算是化神,也左右不了命运。”

  “……人力终有穷时,神通不及天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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