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冥关(八)(1 / 1)

  面具落下, 露出一张呆滞的脸。

  不是卫朝荣。

  这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朝气昂扬,有股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无惧无畏,很能博得旁人的好感。

  然而在这张清秀朝气的脸庞上, 竟生长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黑色纹路, 犹如虺虿攀附在面颊上, 细看去,诡异可怖。

  曲砚浓攥着面具, 挑了一下眉。

  她已很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纹路,以至于骤然望见一个脸上长着黑色纹路的修士, 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方今之世,大约已经没多少人能认出这种纹路了, 因为这五域四溟中只剩下仙修传承,四海一同。

  但就在一千多年前,世人还对它很熟悉,因为每个魔修刚刚铸成魔骨的时候,脸上都会浮现出这种黑色纹路, 铸成了魔骨, 就意味着魔修正式踏入筑基期了。

  魔纹持续的时间不定, 因人而异,一般来说魔修的根基越深厚、实力越强大, 魔纹持续的时间就越短暂。

  当初曲砚浓铸成魔骨、踏入筑基的时候, 魔纹在她脸上只浅浅地浮现了一层便褪去了,而她的同门往往需要好几年的时间。

  不过, 无论资质到底怎么样, 曲砚浓还真没见过像申少扬这样修为已经到了筑基后期, 脸上却还带着深深魔纹的人——这资质得有多差啊?看申少扬在阆风之会的表现也不像啊?

  难怪这小修士要戴面具,就算被元婴裁夺官斥责了也不愿意摘下,胡天蓼怎么说也是见过魔修的元婴大修士,一旦看到申少扬脸上的魔纹,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以仙修对魔修的成见之深,若是申少扬的魔修身份暴露,也许现在立马就会被怀疑是他蓄意破坏镇冥关——反正周天宝鉴没有将当时的情景映清楚,谁知道究竟是谁干的呢?

  申少扬也算是幸运,这一刻的周天宝鉴并没有映照艮宫,揭开他面具的人也不是任何一个元婴裁夺官,而是曲砚浓。

  爱也罢,恨也罢,她毕竟也曾是个魔修。

  也亏得申少扬藏了这么久,都快赶上卫朝荣当初在魔域了。

  曲砚浓漫无边际地想着,攥着面具,说不出的失望。

  全然陌生的脸。

  不是卫朝荣。

  当然不是卫朝荣,不可能是他,她早知道的,只是又明知故犯地犯了一次傻,相信他会如约归来,即使岁月绵长,她已慢慢淡忘他的名姓。

  傻得可笑。

  她自己都想笑,怎么会这么愚蠢,去相信一个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虚妄幻想?

  檀问枢说:人总是死于对旁人的幻想。

  她一次又一次深陷在这幻想里,从没学会挣脱。

  被揭下面具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是根本没能对她这突兀的举动作出反应,双目失神地望着她,动也没动一下。

  曲砚浓垂下眼睑。

  她抬起手,将面具重新扣到申少扬的脸上。

  “您、请问您是哪位前辈?这个时候出现在镇冥关,您不会就是曲仙君吧?”

眼前人终于像是回过神,愕然而局促地看着她,一反之前沉默寡言的模样,活跃得有点过分了,问题一个接一个,“您刚才为什么忽然揭开我的面具?我让您想起什么了吗?”

  曲砚浓微微皱眉。

  她还是更喜欢眼前人方才一言不发、沉默凝望的模样。

  “魔修敢来参加我的阆风之会,胆子倒是不小。”

她打断申少扬喋喋不休的问题,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

  申少扬愕然:“什么?”

  他简直快被这一串接一串的变故搞晕了!

  方才他按照前辈的指点闭守神识,就如修炼时陷入冥想一般,根本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这个神容瑰丽摄魄、气息缥缈无定的女修。

  还没等他惊诧,他就感受到脸上一片空荡荡,面前女修手中攥着的分明就是他的面具。

  向前辈求救时,申少扬怎么也没想到,他醒来时不仅从破碎虚空回到了镇冥关内、眼前多了个陌生女修,就连戴了几年不敢摘的面具也被摘掉了。

  ——他真的只是闭守神识了一会儿,不是昏迷了一天吧?

  就在刚才,他倏然恢复意识,睁眼就看见一张陌生而瑰艳的脸,下意识去问前辈发生了什么,可灵识戒里一点回应也没有。

  申少扬能隐约感觉到,这次和从前不一样,不是前辈懒得理他,而是前辈在离开的一瞬彻底切断了和灵识戒的联系。

  灵识戒里一片死寂。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申少扬暗暗纳罕,但眼前还有一位神秘莫测的陌生前辈,只能提着神,用喋喋不休的问题来掩盖紧张,希望对方没有察觉到他刚才的异状。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个气息虚渺的女修前辈就是那位传说中分定五域、定立青穹屏障的曲砚浓仙君。

  只有涉及到曲仙君的时候,前辈才会如此反常。

  先前在不冻海上遥遥一望,看不清容色,只记得那道飘渺惊鸿影,直到站到眼前了,他才倏然惊觉:原来曲仙君是这般模样。

  她也应当是这样的,一旦见过了她,便让人再也想不出比她更贴近那些仙气渺渺的传闻的人了。

  对这位疑似和灵识戒中的前辈大有渊源的曲仙君,申少扬一直是十分好奇的,此时听了曲砚浓的话,惊诧极了,“什么?仙君,有魔修混进阆风之会了?”

  不等曲仙君回应,这小修士已经恍然大悟般嚷嚷起来了,“是戚枫对不对!我就说他不对劲,怎么会有人毁坏镇石、还那么巧合地在镇冥关弄出裂口呢?原来他是个魔修!”

  脸上还挂着魔纹呢,居然敢在她面前装傻,一副浑然不知哪有魔修的样子,这理直气壮地贼喊捉贼,曲仙君都给他说懵了!

  曲砚浓不由仔细打量这小修士。

  隔着黑漆漆的面具,她看不到申少扬的表情,也懒得再去摘,只是抬手,在他面具上轻轻敲了敲。

  “我看到了。”

她意味不明地说。

  魔纹都印在脸上了,刚才满身都是魔气,还在这嘴硬抵赖?

  申少扬是真的茫然。

  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脸上长出了诡异的纹路,自从那次摔下悬崖醒来后,这种诡异纹路就一直在他脸上,所以他才特意花重金买了个面具戴上。

  参加阆风之会以来,关于他的面具有很多离谱的传闻,但只有申少扬自己知道,他戴面具,主要是嫌丢脸。

  这个纹路实在是太丑了,他怎么能顶着这一脸丑纹路见人?

  他也是要面子的啊!

  “您说这个啊?”

他局促地挠了挠头,难为情极了,“是、是有点丑,就因为脸上长了这个东西,我一直不太敢让别人看见我的脸,实在是太丑了,要是被人看到就太丢人了。”

  好在,据灵识戒中的那位前辈说,等申少扬结丹后,这个诡异的纹路就会彻底消失,到时就不必戴面具了。

  如今申少扬已经是筑基后期,距离金丹期也不过是一步之遥,光明的未来近在眼前了。

  曲砚浓高高挑起眉,打量着申少扬。

  她罕见地生出一种疑惑来:是她这些年修身养性、不问世事,让年轻一辈的小修士误以为她脾气很好吗?

  明明顶着一脸魔纹却敢坚称自己不是魔修,这个申少扬哪来的胆子?

  ——总不会有人明明身怀魔骨,自己却压根不知道吧?

  曲砚浓不说话,只是目光淡淡地打量眼前的小修士。

  她气息虚渺,犹如远天长风,仿佛风轻云净,其实给人的压迫感比凶神恶煞更甚,正如这世间最摧折人胆气的从不是显而易见的凶险,而是扑朔迷离的未知。

  申少扬并不是真的傻大胆,他对戚枫怨念很深,方才听到曲仙君说魔修,情之所至,想也不想就扣到戚枫头上了。

  直到他被曲砚浓这么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后知后觉地紧张,憋住一口气不敢呼吸,慢慢回过味来:方才曲仙君的神态和言语,不像是在告知他比试中有魔修混入,反倒像是……在点他。

  可他绝对是个仙修啊!

  他经络里流转的绝对是灵力,他修练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自己走了哪条路都分不清吧?

  申少扬懵然想着,忽而想起刚才戚枫打入他泥丸宫内的诡异力量,还有他骨髓中冒出的黑色力量……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仙君,戚枫绝对有问题!”

申少扬来不及细想,当场告状,“他肯定是个魔修,故意破坏青穹屏障——他还攻击了富泱,说不定他参加阆风之会就是一个阴谋!”

  他就说,镇冥关固守千年,在虚空侵蚀下也没事,怎么可能被戚枫这个筑基修士攻击后直接出现裂缝?

  曲砚浓发觉这小子真不是一般的理直气壮。

  ……难道这世上真有这种笨蛋,连自己到底是什么修士都不知道?

  装的吧?

  曲砚浓一哂。

  “下一场比试,我会来看。”

她语气轻淡漠然,“既然来参加了,当然要走完每一场比试,是不是?”

  她已经过了因为对某个人好奇而思来想去、反复思量的年岁,也再不会有那样的情致。

  真与假、装傻与否,拉出来多遛遛就知道了。

  申少扬微愕。

  “如果我没在下一场比试里见到你……”曲砚浓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轻轻笑了一下,“你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

  言辞疏淡,可意蕴森然,申少扬凛然生寒,背脊发凉。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那天在不冻海上的鲸鲵的感觉,那如出一辙的幽长恐惧,她不需要表露出任何威胁的意思,甚至她此刻根本没这个意思,因为她从来不考虑旁人违背她命令的可能。

  她也确实无须做那种无谓的假设。

  “我一定会努力的。”

申少扬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轻轻地应诺。

  曲砚浓敷衍地点头。

  她吓唬完小朋友,望向破损坍塌的镇冥关艮宫,神色里掺杂了一股很淡的厌烦与疲倦。

  真烦,她想。

  似乎从来没有人想过,高高在上的曲仙君为什么愿意千年如一日地维护青穹屏障,即使这件事对她来说既不有趣,也不有益。

  世人笼统地为她冠上“当世完人”的名号,奉上神坛加冕。

  于是她千年如一日地无偿维护青穹屏障也顺理成章:曲仙君是当世完人嘛,当世完人自然是卓尔不群、道德无瑕、心怀天下的,甘愿付出有什么奇怪呢?

  好像谁都忘了,从前的曲仙君并不是个道德无瑕的完人。

  在她毁去魔骨之前,她也曾是让世人惊惧的魔修。

  到底为什么呢?

  她以为自己有点忘记了,可其实没有。

  之所以毁去魔骨、重定五域、维护青穹屏障,只因她想做个真正的仙修。

  一个有血有肉、能爱能恨、敢信任也能交付信任的仙修。

  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卫朝荣,也永远不会对他说起,从她淬炼魔气、正式成为一名魔修起,她一直有一种幻想,如果她的人生停留在四岁那一年,檀问枢没有带着碧峡弟子来到曲家,如果没有那桩灭门惨案……那么她会是一个仙修。

  世上最虚妄美满的词一定是“如果”。

  曲砚浓并不向往仙门,也并不觉得仙修就一定品行端正,她甚至不认为修了仙就能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只是拥有一个虚无的幻想,去填满她空洞的人生。

  卫朝荣身份暴露后,问过她很多次,愿不愿意去仙域,她从来不应,也从未在他面前承认过向往,因为幻想只是幻想,只在虚无时美好。

  从她被檀问枢带回碧峡的那一天起,她已注定在魔修的路上一去不返,横亘在她和另一种人生的幻想之间的,不止有时光,还有她曾经的恶名、数不清的仇敌、树大招风的魔门第一天才头衔。

  毁去魔骨的风险极高,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甚至成为一个无法修行也无法行走的废人,已经拥有力量的人,又怎么能忍受弱小的自己?

  有一年她烦了,抱膝坐在床榻上。

  “你想渡我吗?”

她问,满头青丝未梳,散落在肩头膝上,而她回过头,拨开绿鬓看他。

  卫朝荣英挺眉目深凝。

  “只要我能。”

他答得毫不迟疑。

  “但你不能。”

她语气很淡,和她平时不一样,有种厌弃到麻木的疏淡,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心平气和、不含讥讽,却在字里行间满是讽刺,“和一个魔修在一起,你不打算回上清宗了?上清宗的长老若要杀我,你能拦住吗?檀问枢上门讨人,你能让上清宗护住我吗?”

  她总是浑身带刺,扎得人鲜血淋漓,可这一回,卫朝荣紧紧抿唇,默然无声,她竟头一回尝到被自己蛰伤的隐痛。

  也许是有点虚荣,她总不愿在他面前跌了面子,更不愿意让他知道她也是个会心存幻想的愚钝庸人。

  “以后不要问这种超出你能力的问题了。”

她奇异地平静,“少说漂亮话,心意我领了。”

  卫朝荣背脊笔直地枯坐很久。

  “对不起。”

他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干涩。

  可他又有哪里对不起她呢?没有的。

  她不想再谈,向后一仰,靠在软枕上,懒懒地勾着他小指,“本来我也不想当仙修,你们仙门繁文缛节也太多了,这不许、那不许,我可受不了。还是我们魔修痛快,想干好事就干好事,想干坏事就干坏事,自由自在……喂,你还真打算在这种时候和我聊天啊?”

  于是短暂的对话至此终结,一直到窗外残月落尽,朝露凝冷,再也没有闲谈。

  曲砚浓抬起手,五指一拢,玄妙而磅礴的灵力从长天外浩荡而来,如渺渺长风吹入破碎的缺口,将凌乱散落的镇石卷了起来。

  也不拘这些镇石究竟是破碎还是完整,尽数堆叠在一起,强行用灵力凝成一团废墟。

  申少扬近乎目瞪口呆,看她指尖流光轻点,用灵力在废墟上画了一道结界,竟堪堪将缺口堵上,虽然还是有零星的虚空侵蚀痕迹,但乍一看倒也撑得住。

  “仙君,这个……镇冥关就这样放着了?”

他一时不知道是震撼曲仙君的实力超卓,连青穹屏障也能颠来倒去信手为之,还是该震惊这道信手捏成的结界敷衍了事,就靠这个废墟,能保护得了屏障后的世界吗?

  曲砚浓收回手。

  “放着。”

她语气寥寥落落,到尽处已觉厌烦,转过头来看了申少扬一眼,“你怎么还不去继续比试?”

  申少扬如梦初醒:“啊!”

  在比试中见到天下第一人的经历实在太传奇,他哪还记得自己在参加阆风之会啊?

  “那,仙君,我先去比试。”

他讷讷地说,顿了一下,又像是不甘心般加了一句,“那个戚枫——他绝对有问题,仙君,他就是故意破坏镇冥关的,我觉得他才是个魔修!”

  曲砚浓定定望他一眼。

  不说话,只是淡淡瞥过去。

  “……我先告辞!”

申少扬胡乱鞠个躬,一溜烟跑了。

  曲砚浓定立在原地,看他背影消失。

  “术业有专攻,我确实不如季颂危会算账。”

她叹口气,苦恼地算着,“想一箭双雕,省一笔替换镇石的钱,结果居然连镇冥关都塌了。”

  亏了,血亏。

  ——不过没关系。

  会有人主动出钱出力来弥补这场意外的,短短一瞬,她已经想好由谁来代替她给镇冥关会钞了。

  在这世上,她永远不会亏。

  曲砚浓回过头,望向镇冥关完好的方向。

  “戚枫。”

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两遍。

  早就说过了,他最好是别落到她手里。

  “不会真是你吧?”

她轻声说,“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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