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杨槐就带着王氏上门来道歉了。他下工回来才知道整个事情的经过,一气之下,狠狠地把王氏揍了一顿,又狠狠地给了自己几巴掌,连连咒骂自己夫妻是一对糊涂鬼。王氏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见识有限的乡村妇人,这次拐卖事件把她吓坏了,又被杨槐打怕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找柳枝儿的麻烦了。而柳枝儿那边,和方家的合作已经谈定,方家一次性下了两千斤面条的订单,这让郝三哥高兴坏了,立刻找齐人马,开始紧锣密鼓地生产。而方家那边的四通面条在陵州上市之后,迅速引发了同行们的注意,特别是对手宗家的注意。“你是说方家一夜之间,在全陵州的三十八家分号上都摆上了同一种叫做面条的新货?”
宗老爷子半靠在床头,因为常年生病而气色灰败的脸上,有着岁月留下的痕迹。虽然是个迟暮老人,不过眼里的精明之色却是丝毫不减,这会儿他正锐利地盯着前来汇报市场动向的大管家宗宝。“是的,老爷。我还叫下面的人去买了一把回来,按照方家所教的方法煮来尝尝,味道确实不错,再配上方家配上的辣椒酱,味道更好。”
“你给我拿点过来,我看看。”
宗老爷子还是相信眼见为实。宗宝常年跟着宗老爷子,自然了解他的脾气,所以早就让人煮好一碗面条候在外面,这会儿赶紧让人送进来。宗老爷子颤抖着手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只见这面条比家里最会做面条的厨娘切得还要细还要均匀,在灯下竟然能泛出一丝银光,而旁边碟子里放的辣椒酱则鲜红油亮,闻之喷香,宗老爷子拌了一点面条尝了一口,眼中顿时泛出光芒:“这东西不错,很有前景。方家在哪里拿的货?”
“据小的了解,这应该是陵州隔壁县的四通镇上出的,也是这两个月才出来的新东西,不知道方家怎么动作那么快,已经上架了。”
“上个月宗礼不是还路过四通镇了吗?他回来怎么没说?”
宗宝在心里嘀咕,宗礼少爷出门,从来都是住在客栈,玩在青楼,什么时候正儿八经地谈过生意啊,要不是下面有一群老伙计撑着,这生意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可能是没注意到吧。”
“哼!”
宗老爷子很是不满,这儿子个个都不争气,让他这个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躺病床上了还要操心。“去把那个畜生给我叫来!”
“是,老爷!”
宗宝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身穿宝蓝锦袍,头上束冠,面如温玉,长得倒是一副好皮囊,可惜那桃花眼里轻浮的目光和略微虚浮的脚步,证明了这个男人是一个长期浸淫温柔乡的行家里手。宗老爷子一看宗礼那浪荡样就来气,“你这个孽畜,成天这么醉生梦死的,是想把我宗家这份家业拱手让人吗?”
宗礼看老爷子发火了,连忙屏声闭气,做出一副恭顺样:“爹,儿子给您请安。您老别发火,小心身体!”
“哼,我倒是想不发火,那你就做出点让我不发火的事情来啊!”
宗礼很茫然,他觉得自己最近很乖,几乎没出门,主要是这陵州大大小小的青楼都玩遍了,那些粉头儿来来去去都一个样,让人腻得慌,还不如在家里和丫头们厮混呢。再说了,家里还养着几个清俊小子,没事还能给自己降降火。“爹,儿子最近一直都在家里,没出门啊!应该没做什么让您生气的事儿吧?”
宗礼试探地问道。宗老爷子喘了几口大气,旁边的宗宝连忙给老爷子递上一杯温水,老爷子一口喝了,指着床边小几上的面条,“这个东西你认识吗?”
宗礼看了看,笑着说道:“认识。这个叫做情人面,万花楼有卖,还挺贵的,一两银子一碗呢。”
宗宝在旁边听得一脑门子黑线,这宗礼少爷一说起青楼就样样门清,也不管眼前宗老爷子的脸是不是越来越黑了。“宗宝,告诉他这是什么。”
“是。少爷,这个是方家粮号里新出的四通面条,三十文一把,一把可以煮出这样的五碗面来……”宗礼惊到了,“什么?才三十文一把,那老鸨子也太黑心了,居然收我一两银子一碗,不过……由翩翩姑娘亲自煮了又喂我吃,想想这个价格也是值了。”
回想起和翩翩姑娘一人咬着面条的一头,然后慢慢地吃下面条,慢慢地靠近对方,那种感觉……啧啧啧,美死了,五两银子一碗也值了。如果柳枝儿知道这个事情,肯定会十分佩服古代人的商业思维,她卖十文一把的面,方家卖三十文一把,进到青楼里就变成了情人面,还卖一两银子一碗,这哪是吃面,简直就是吃银子嘛!在面条这个事情上,宗老爷子对自己的儿子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宗宝说这挂面出自隔壁县的四通镇,你上个月不是刚从四通镇回来吗?怎么没发现这个?”
“上个月?四通镇?哦~~那里的芳华楼里没有情人面这种东西,我怎么会知道呢?”
宗义说得还挺理直气壮。宗老爷子气炸了,抓起面碗就向宗义砸去,幸好宗礼被老爷子教训惯了,一看老爷子伸手就知道有东西要扔过来,立马闪开,面碗砸了一地,老爷子也被气得晕了过去。宗礼连忙叫道:“宗宝,宗宝,你快看看我爹怎么了?”
宗宝上前查看,“老爷晕过去了。”
“那我去请大夫去,你守着老爷,不要离开啊!”
宗礼像被踩了脚的兔子,飞快地跑了。宗宝苦笑着,你一个做儿子的不守着自己爹,让我这个下人守着算怎么回事?再说了,这大夫是常年住在府里的,随便叫个下人去叫一声就是了,还用得着你大少爷亲自去?想逃跑就直说嘛!没一会儿,宗老夫人得知消息赶了进来,正好大夫已经给宗老爷子施完针,老爷子幽幽地醒过来。“哎哟,老爷,你可醒了,吓死我了!”
宗老夫人用帕子抹着泪。宗老爷子“哼”了一声,“还不是你那个好儿子给我气的!”
“宗礼?他又怎么了?”
宗老夫人很茫然,“我最近都盯着他,不让他出门的,又惹祸了?”
宗老爷子拍着床沿,生气地说道:“都三十岁的人了,你看看他,成天青楼楚馆地混,哪里有继承家业的样子?”
“老爷,这……咱们儿子也没那么差嘛,这不每个月都听你的话去巡视各地商铺嘛,这风里来雨里去的,不比宗义宗勇那两个好多了?”
“说起宗义宗勇,他们两个最近又在忙什么?怎么没见来给我请安?”
“哎呀,这两个孩子不是我说他们,成天就知道跟丫头小妾们混在一起,你说孙姨娘和陶姨娘怎么也不管管呢?这不,今天又出事了,宗义把家里一个丫头强了,可这个丫头不是家生子,只是卖几年身的,眼看着就要出府了,家里也找好了婆家,结果……这丫头想不开,要上吊自杀,虽然被救下来了,可是人家家里不依啊,上门来闹,头疼死我了。”
宗老夫人按按太阳穴,一副头痛的样子。“孽畜!孽畜!”
宗老爷子更气了,“你怎么管的家?这样的事也不好好管管?”
宗老夫人一下子老泪纵横,“哎哟,老爷你可屈死我了。这宗义宗勇虽然是挂在我名下的,可是却是养在他们姨娘屋里的啊!这孙姨娘和陶姨娘找您一哭一闹,您就没辙了,我这个嫡母也不好多管教不是?这会儿出事儿了您就怪我了,我可真是冤啊!”
说完一声高一声低地哭了起来。宗老爷子被哭得心烦,“好了好了,我还没死,用不着你哭丧。你先回去吧,宗义那件事好好处理,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宗家财大气粗仗势欺人。”
宗老夫人收了泪,点点头,“老爷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等到宗老夫人出去了,宗老爷子闭上眼睛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宗宝,你说我这是不是报应?”
宗宝不敢吭声,他跟着老爷子几十年了,自然知道老爷子的所有事情,也知道老爷说这话的意思。“如果当初我不是顾着宗家的体面,让柳蕊和四丫头屈死,这会儿至少还有个知心人在我身边陪着我吧。”
当年的事情宗宝作为大管家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正因为知道太多,反而不敢说太多话。宗老爷子本也只是有感而发,并没有期望宗宝能说出什么来。“老爷,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养病,这宗家的家业还需要您来支撑啊!”
“是啊,靠那三个不孝子是不成的了,可是我已经老了,又能撑多久呢?要是四丫头还在就好了,这丫头的经商天分是所有孩子里最高的。哎……”“老爷……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没告诉你。”
宗宝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来。“什么事?你我这么多年主仆了,我早就把你当成自家人了,有什么不好说的?”
宗宝跪下来,“老爷,其实当年小的违背了您的命令。您当年吩咐让柳夫人和四小姐服药,假装自杀,小的看四小姐实在可怜,柳夫人又苦苦哀求,就偷偷地把四小姐放走了。”
“什么?”
宗老爷子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是说四丫头没死?”
“应该没死。柳夫人另找了一个丫头代替四小姐,让我给四小姐灌了哑药,送到隔壁县去嫁了人。”
“什么叫应该没死?”
“这么多年,怕家里的人知道四小姐没死,小的除了四小姐刚刚嫁出去那段时间去看过她一次,后来就再没去了。这也是柳夫人吩咐的,只当四小姐死了。”
“蕊儿……蕊儿……”宗老爷子喃喃道,眼前似乎又看到那个温婉聪慧的女子,在柳树下对着自己巧笑嫣然,一忽儿那女子脸上的笑没了,代替的是怨恨,是远离。宗老爷子一想到当年自己是如何对待这对母女的,心里就悔不当初,禁不住哭出声来,宗宝不敢打扰,悄悄地退了出去,在外间等候。过了许久,房间里的哭声才止住,宗宝听见宗老爷子叫自己,连忙进去。宗老爷子已经整理好情绪,“你把当年的事情跟我说一遍。”
“是,老爷。当年,您下令处死柳夫人和四小姐后,柳夫人自知难逃一死,只是舍不得四小姐,就求我想办法把四小姐救出去。老爷您也知道,柳夫人当年对我是有救命之恩的,我不能知恩不报。柳夫人已经想好了计划,她说老爷肯定不忍心来看她们母女俩的尸首,其他人懒得关心她们,所以另外找了一个丫头来替代四小姐,然后给了我一种哑药,让四小姐服下。这种哑药短期内会让四小姐说不出话来,主要是怕四小姐冲动之下跑回来被家里人知道了,平添麻烦。”
“然后柳夫人交给我一些银两首饰,自己带着丫头服药死了,死之前让我想办法给四小姐找个归宿,不要富贵之家,就要普通老百姓,还要让四小姐隐姓埋名。我就趁着去四通镇公干的时候,把四小姐藏在车里,当时还有其他人跟我一起去公干,所以我没有多少时间来帮四小姐安排归宿。正好在下货的时候听四通镇附近一个村民说起他儿子卧病多年,一直未娶,家里也不富裕,给不起彩礼。我看那村民老老实实的,就给了那个村民一些钱,让他给他儿子和四小姐办一场简单的婚礼。”
“不过我还是看走了眼,后来才知道那家人的大儿子大儿媳是刁钻吝啬的人,一看弟弟娶了媳妇就迫不及待把他们分出去,四小姐没嫁过去几天就跟着自己的丈夫被净身出户了。我心里放心不下,又回去看望四小姐,知道这个情况后,就把柳夫人留下的所有钱都交给了四小姐,让她盖房置地,好在当地生活下来。”
“好在四小姐明理,知道柳夫人一番苦心安排就是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所以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接过我给的钱,置办家业去了,也没有打听宗家的任何事情,就好像跟宗家从来没有关系一样。”
“后来呢?”
“后来……我怕家里人疑心,不敢去看四小姐,所以也不知道四小姐现在怎么样了。老爷您也一直都闭口不提,我以为您心里对柳夫人和四小姐还很生气,所以也不敢提。”
听了宗宝的话,宗老爷子沉默了半晌,“四小姐现在叫什么?”
“我依着柳夫人的姓,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柳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