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幅筷子、三个碗，一盘柿子炒鸡蛋，几叠小咸菜。姜楚生也坐了过来，王冠之递给他一个馒头，他便大口吃了起来。随后王冠之也递给我一个馒头，说：“别客气。”
我仍是有些拘谨，只夹了些咸菜就馒头。王冠之看出来，用筷子将菜夹到我碗里，嘴里说着“尝尝我手艺。”
——不可否认的是，没想到柿子跟鸡蛋组合竟是我完全没吃过的味道，有些酸，但又不是特酸，特别下饭。“鼠疫结束老姜出钱送我出国，我们一直有书信来往，我也一直关注着国内动向。我们最后一封书信，是民国二年，他当时跟我讲述了改国号为民国的一些改变，还说现在他在满铁医院，医院被国人收购经营。还说西医以后就不会由洋人控制了，西医院将会走我们自己的路。现在正是需要大量人才时，希望我学成归来为医疗事业做出一番成绩。”
王冠之咬了口馒头嚼了几口咽下去，看向正在狼吞虎咽的姜楚生，起身进屋将暖壶拿出来给他倒了碗水，提醒“别噎到。”
“那姜医生被惊吓疯掉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问。王冠之深吸口气，边吃边说：“这件事要从我临毕业那年说起，是民国四年，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从国内寄来的信，但不是老姜寄来的，而是他在北平的一位恩师，姓孙，叫孙丛。我们彼此是没见过的，也不认识，那时我以为他是在老姜口中了解过我，信上说他联系不上老姜了，怀疑出了什么事。”
王冠之夹了口咸菜，咬了口馒头继续说：“那封信上说得挺严重，说是老姜彻底失踪了。我一听，便直接回了过，放弃了学位证书。我先在北平见了孙丛，了解了情况。他年龄大了，腿脚也不麻利，无法到处跑，但又担心老姜，这才贸然写信给我。那时我才知道，我出国的钱也是老姜到处借来的，恩师孙丛也拿出了一部分。另外一部分是他卖了老家田地凑出来的。能为我做到这种程度，已并非普通朋友关系了，乃是知己。你想，从我们鼠疫相识，到送我出国深造，不过才一年，他就如此信任并坚信我出国深造归来后会大有作为。”
“姜医生没有家人吗？”
我看向姜楚生，他完全不理会我们在说什么，一个馒头已经吃了大半。“清末鼠疫持续六个月，席卷半个中国，造成了六万多人死亡。这六万多人中，就有老姜的家人。他救了成千上万的人，唯独没能救下家人。老姜老母、妻儿，为了不给他添麻烦，也怕传染给别人，大门紧锁把自己隔离在了地窖。等一切结束他回到家，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将妻儿老母厚葬，卖掉了房子、田地，再次回到北都，他什么都没提，只是跟我商量了出国事宜。这些事，是在我回过去他家乡找他时，才从同乡老人口中听说的。”
王冠之说着又给姜医生倒了碗水。这时外面下起了雨，没有过度，一瞬间便是瓢盆大雨，与此同时几道闪电划破天际。王冠之起身将屋里炕桌上的烛台拿过来，又翻出蜡烛，用火柴点燃，放在桌子上说：“我每天晚上会过来陪他一会儿，等他睡了就收好蜡烛火柴，怕他瞎弄把房子点着。”
王冠之重新坐下来后说：“老姜那时没回老家，随后我就回北都了，我先问自己妻子，老姜最近这阵子有没有来过。因为我出国阶段，妻子是由他来照顾。妻子的话让我寒心，她说老姜已经将近两年没有来了，两年前他最后一次来，表情凝重，放下了一袋子钱，留给妻子当之后生活费。当时我妻子询问发生什么事了，但他没说，就说可能要出差一阵子。他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妻子去医院找他。”
“难道姜医生知道自己可能要出什么事儿？”
我疑惑。“肯定就是如此了，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紧接着我便乔装了一下去医院打听，就打听出老姜疯了的事实，也已经很久没去医院了。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疯了呢？他疯了后又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王冠之深吸口气说：“这都是民国四年，年底发生的事儿。那年东北雪异常的大，仿佛整个冬天都在下雪，漫天大雪几乎都要将城市淹没了。我每天都出去找，到处去打听，可就是没有一点儿音讯。那时我都已经做好了老姜已死的准备，可就算人死了，尸体也得有啊，是谁埋葬的？亦或是冻死街头？”
我看向姜医生，他此时就在我面前，证明最后人还是找到了：“那最后是如何找到的？”
“我从冬天找到秋天，又找到夏天，突然有一天，我在街头撞见了个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破衣烂衫的流浪汉在啃着一块儿丢进垃圾堆里的骨头。其实那时老姜已面目全非，但奇怪的是，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是他，就认了出来。我将他领回家，妻子帮着他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我帮着他洗了身子，才最终确认。当时他身上遍体鳞伤，伤不是冻伤，而是被人鞭打留下的。”
王冠之再次起身，走过去，从后面掀开姜医生衣服，一道道已愈合疤痕在腰间，此时看依旧触目惊心。随后他放下姜医生衣服，回到凳子前坐下：“这些伤明显是被人虐打所致。我那时开始怀疑，老姜是被某人囚禁在了某个地方，直到将他逼疯后，没了利用价值，才将其放出来的。否则我发现时他那一身单薄的衣服，早就冻死在冬天，冻死在漫天大雪之中了。”
“这才是您最后选择进入到这家医院的原因吧？”
我若有所思询问。“是，老姜是在医院疯掉的，消失了将近三年，身上满是伤痕，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作为至交，我不可能不闻不问，什么都不做。”
王冠之握着筷子的手攥成了拳头，硬生生将筷子掰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