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娑。
我伸出手来,看那一片承载着又一个秋天的枫叶在阳光的轻舞中缓缓飘落在我的手心。闭上眼,叶面的温软与脉络的粗糙相夹杂的触感,悄然在我心底漾起一丝波澜。 在我看来,每个生命都是一个梦,生命的轮回便是梦的轮回。这一地的落叶,是树林的梦的沉淀。每一片落叶都是一次短暂的轮回,当它的生命结束,梦也会结束,但它马上会加入一个新的轮回,树的轮回,与千千万万的落叶一同织就一个个新的梦。 我倾斜手心,让这片枫叶回到自己的轮回中去。来年,会有无数的枫叶承载着它的梦,重新在枝头繁盛。 三百年,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早已看透梦的真谛,以为梦是不会消失的。所有的梦,都在生命间流转,不断灭亡,又以更加美丽的姿态重生。三百年来,我目睹了无数的梦的破灭。本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一切。 但是现在,我头一次开始怀疑,我错了。 我的梦——不,是一个也许曾经属于我的梦——消失了。 那是我的姐姐。“血缘”的概念在妖怪的世界里非常淡薄,因为我们是大自然的衍生物,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生命力。在我们面前,人类所谓的“血缘”显得苍白无力。我早已忘记我们何时相识,就像我也早已忘记自己的具体年龄。也许,我们的相识从彼此出现开始就注定了。 我们的感情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平淡如同一汪春水,却深邃如许。她就像我的一缕阳光,我总是忽视它的存在,它却会在长夜降临时默默照亮我的整个世界。我们时常不言不语地分享着雨后的第一道彩虹,或是分享着黄昏之时天边的第一抹绯红。我们就像这样,形影不离却并非如胶似漆,走过了一百多年的时光。 直到那一天。 曼舞的春光。纷飞的柳絮宛如四月飘雪。一切都似乎发生在昨天。 但是这不过是表象。不远的欧洲,一场空前的灾难已经在酝酿成形。贪婪,欲望,不顾一切的狂热,掩盖在热情之下的阴霾,遮住了这些人类看到梦境的双眼。而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仿佛已经没有未来。 我们看到,无数的梦即将破碎。 但是我们坚信着,所有的梦都将重新开始,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只是,我们都不愿目睹梦境的破灭,因为那充满疲惫与绝望的破灭,是谁都不愿触及的。 于是,姐姐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们分头旅行吧,她说。就当是一个游戏,看看谁先找到梦的重生之地。 我承认,在平淡的时光中,这个提议非常令人兴奋。于是欣然同意。 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再会呢,我问。 一百年好了。她回答。 在战火即将点燃的那些岁月,谁都想不到,遥远的东方,一个约定诞生了。 一百年。一百年之后,我门将重新回到这片土地。到那时,我们将再次分享彼此的梦境,交换彼此找到的,新生的梦。 于是,我们踏上了各自的旅程。 果然如我们所预料,劫难开始了。人们最初的狂热之火很快便被战争的残酷浇熄。绝望。眼泪。悲伤。梦,在一个接一个地毁灭。 人类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高端工具,却用这些工具来毁灭自己。 陷入疲惫的漩涡的人们,终于决定休战。但是事情远未结束。战败的一方对于战胜者剥削的不满使得整个民族燃烧起复仇的火焰。二十年后,当一个可怕的魔咒席卷整个世界,而被压迫的人们却无力脱身时,这火焰终于以毁灭一切的姿态迅速在全世界蔓延,连我们曾经存在的这片洁净的土地,也未能幸免。 更加可怕的毁灭。 火光与血水是那时唯一的存在。 但是,我依然在等待。梦是永远轮回的。灾难过后,会是无数个崭新的梦。 我终于看到了,梦重生的那一天。 人们终于明白了战争的愚蠢。经历波折的胜利换来了醒悟。绝望过后的人们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一个新的世界诞生了。 战火洗礼后的梦,愈加美丽。 或许,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梦。 在这期间,我与姐姐的联络未曾中断。有时几年一次,有时十几年。虽然每次只是寥寥数语,我们却可以明白千言万语都不能表达的涵义。这是我们的默契。 当我认为自己找到了最完美的梦,便迫不及待地写信给姐姐,告诉她我的收获。很快,我便收到了回信。 “或许还会有更美丽的。”没错,一定会有。我丝毫不怀疑。人类会创造出更加美丽的奇迹。他们会用自己的双手,筑成一个新的天堂。 但是那时的我专注于自己的梦,丝毫没有考虑过,姐姐的话,或许并不是这个意思。 百年期限将至。我收到了姐姐的最后一封信。 那是一片金黄的枫叶,每一条脉络都仿佛要迸发出金灿灿的喜悦。在那饱满厚实的叶片上,飞舞着几个飘逸的钢笔字: “我找到了自己的梦。一切都好。勿念。”
但当我满怀期待地回到约定之处,那里已经完全变了。曾经茂密的古树林,竟然成了繁华都市中一个小小的公园,俨然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一枚孤独的小岛。 我找到的梦,并非是完美的。 于是我便留在那个公园里等,等待和姐姐的再会。 第一天,她没有来。或许是她忘了具体的日期吧。 第二天,她还是没来。 也许是这里变了太多,她一时找不回来。 连续一个星期,她都没有出现。一种隐约的不安在我心底升起。 我仔细地寻觅着姐姐的气息,却一无所获。这意味着,不知从何时起,我和她失去了联系。 但是我相信她会来。她一定会遵守约定,我们会再会,就像曾经那样。于是我决定,留在这里在这里等她。 这一等,就是一年。 我想,或许真的是姐姐出了什么意外,等着我去找她。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踏上了寻找她的旅程,而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一片枫叶,是唯一的线索。 这一找,又是八年。 在这八年里,我不断地在世界各地的枫林间寻找她的线索,哪怕一点都好。我找遍了所有于那片枫叶相同树种的枫林,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 但是没有。姐姐就像是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枫林里,我默默地抬头,注视着一寸一寸的阳光在头顶生长。这世界还是毫无变化地运转着,什么都没有变,单调得乏味,就像姐姐未曾存在过一样。 一百年离别,我却不曾思念她。只要知道她在世界的某处,我便满足。从未思念过什么的我,如今却突然被千钧的思念挤压得快要窒息。 我一直以来坚信梦会重生,只要是存在过的梦,总会以各种方式重现,总会在世上留下或多或少存在的痕迹。而如今,坚如磐石的信念轰然崩塌。 突然鼻子一酸,一滴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悄悄渗进了嘴角。 这就是眼泪吗? 三百年来从未流泪的我,方才知道眼泪原来是淡淡的咸味。不似白水的无趣,不及大海的激烈,却溶解着比什么都更加深入骨髓的痛楚。 我回到了旅程的第一站——我与姐姐最初所在的广阔土地上的一片枫林。 这并不是一片普通的树林。从人类的地图上看,只是一小片枫树,甚至不算是树林。但它其实连通着一整片森林。这里是妖怪的世界,另一个天地,只有妖怪或有妖力的人才能进入。普通人类只有得到妖物的指引,才能到达这里。 然而再次回到这里后,我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除妖师活动的痕迹,突然多了起来。 就在八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安静的乐土,一些妖怪们在这里平静地生活。这里的妖怪数量并不多,等级也不高,而且密林之中一不小心就会迷路,不管从哪方面说都不是除妖师理想的居住地。所以当我发现地上不时出现魔法阵,树上有时会挂着除妖用的绳子和符咒时,我马上注意到了这里的反常。 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到一个小妖怪被一个长发的男人封印进一只瓷瓶,我决定亲自探寻这一切的原因。毕竟谁都不愿意看到同伴受伤害。 但是我马上就发现,情况比我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森林里出现了一些血迹。或是在树上,或在地上,但毫无疑问都是妖怪的血。而且在这些血迹周围,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阵形,可笔迹却明显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这样大规模的杀戮,简直就像—— 有人在进行什么祭祀的仪式。 难道说姐姐她也…… 我马上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以姐姐的实力,一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一无所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妖怪的数量因此锐减。而我作为高等的妖怪,却无法阻止这样的事不断发生。 这一天,我正坐在路旁的树上发呆。没有了姐姐的世界,充斥着无尽的空虚。而眼看同类被杀害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让我几乎陷入绝望。 就在这时候,我感受到一点微弱的妖怪气息正在接近。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一个穿着人类校服的女孩正向这里走来。如果不是感受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妖气,我一定会以为她只是普通的人类。等她走近,我看到了她头上的猫耳和身后地尾巴。 果然不是人类。 她一边走路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漫画书,把手中装着书本的提包甩来甩去。 我突然有了兴趣。妖怪与人类虽说共处在一片天空下,却几乎不会有所交集,更别说和人类一起上学。而且上学说明她能够被人类看到,而一般只有像我和姐姐一样很高级别的妖怪,才能让自己在人类面前展现实体。但是她的妖气却很微弱,莫非她的修为已经能够基本隐藏自己的气息了吗? 突然,我注意到在她前方的路中央,画着一个阵,而专注于看书的她根本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异常。与此同时,小路另一边的树后,一个小男孩手中握着几张符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盯着那个女孩。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男孩忽然冲出了林子。我眼看着他们两人几乎同时踏入了那个法阵,法阵猛地射出耀眼的蓝光。 危险!